梁军在小梁山一战惨败,败军撤回海子沟营地。
梁军败逃后,石泰骑马驱赶一阵,夜幕降临时,才找路回营。直走到营门口,他才觉着生体已疲惫不堪。他把坐下的战马交给了营中饲马的马夫,顺便在马夫那里挂了号,这匹马以战利品的形式,就算归了他了。
把马的事料理清楚,石泰一个人回了自己的营帐,他还裸着上半身,那小校的头盔早不知被他扔哪儿去了。来到帐中,只见营帐里黑灯瞎火的,一个兄弟也不见,这晚,许多营帐都黑灯瞎火的没有人。石泰只道是兄弟们在战场上杀过了头,晚上迷了路,也不大往心里去。他独自在帐中,摸索了半天才把挂在营帐中心的灯点亮,然后又找出自己随身带的药酒,洗了洗身上的创口,有几处伤口划的比较长,比较深,上药酒的时候疼得他直咧嘴。
就在他刚处理完伤口,营帐里突然回来了一个兄弟,来人是铁贵,铁贵的右手上缠了纱布,吊在脖子上。石泰以为铁贵见到自己,会为自己今天的表现欢呼庆祝,没想到铁贵只是冷冷的说了句:“大哥回来了。”说完就俯身在凯子的被褥里翻找着什么东西。
石泰感觉很疲惫,但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关心一下自己的兄弟,于是问铁贵:“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兄弟们都到哪儿去了?”
铁贵瞅了石泰一眼,没说话,接着在凯子的被褥里翻找,他从凯子的被褥里找出了一个红色布巾包裹的小包裹,拿起包裹,就要走,但走了两步,又回头跟石泰说:“兄弟们都在医药帐里,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石泰本想开个玩笑说:“都挂了彩了?”但一看铁贵的脸色很是难看,便放下了平日嬉皮笑脸的一套,装作极认真极担心的样子说:“好,我跟你过去看看?”
石泰找了件上衣套上,就跟着铁贵走了。
医药帐周围灯火通明,四处躺着的是受伤的战士,一眼扫过去,不下一二百人,大帐外面的都是包扎好了的死不了但又暂时挪不开的战士,这时,从医药帐里抬出了一个死了的战士,那战士被人砍掉了一条腿,伤口都还来不及包扎,就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死了,他被四个同样受伤的战士抬着,四个战士泣不成声,慢慢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才到医药帐的门口,石泰就听到从医药帐里传出了许多人哼哼唧唧的呻吟声,有的声音气若游丝,有的哀怨凄凉,有的在轻唤着他们亲人的名字,有的在绝望的轻喊着:“妈,妈呀。”若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每听到一声他们的呻吟和呼唤,心口都会不由自主的拧成永不消散的疙瘩。
石泰走进了医药帐,他并没去理会那些少了胳膊断了腿的其他战士,而是第一眼先找到了角落里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石柱,他还是全乎的,至少看起来是全乎的,在石柱的面前躺着一个人,石泰走近了一看,才认出那是凯子,一条被血沁湿了的纱布从他的左肩头裹到了腹部右边。凯子周围还围了十来个人,都是石泰从宜州武安带出来的兄弟。
石泰的兄弟们见了石泰,都没有理他,而是赶忙从铁贵的手中接过了那个红色的包裹,然后从里面取出一个玉镯子放倒了凯子的手里,凯子拿着镯子摩挲了两下,突然两手一摊,镯子也随之掉到了地上摔碎了。几个人忙伏上去,呼唤着他的名字,但是他再没醒过来。
众人哭过了一阵,石柱终于想起了石泰就在他们旁边。石柱缓缓抬手通红的眼睛看着石泰,然后举起他的右手手指给石泰看,他的手被纱布包着。
石柱说:“少了俩,我算是幸运的了。”石柱的声音里充满了悲伤和怨恨。
石泰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眼前的这几个兄弟都带着伤,有脸被划开一道口子的,有脚掌被看去一半的,有肩膀被箭簇射穿的,但至少他们都还活着,都还站在再眼前。凯子却死了。
憋了半天,石泰才开口问:“其他的兄弟呢?”
一听到这句话,石柱的眼眶中顿时冒出了火花,他愤愤的说道:“其他的兄弟?其他的兄弟!你还知道有其他的兄弟!”石柱缓了缓激动的心情说,擦了一把眼泪,悲伤的说:“能回来的都在这了。”他把眼转向了别处,他刚想说话,声音却被呜咽声取代了,围着凯子的几个人也低下头又哭了起来。
石泰想开口问明白都是怎么回事,石柱一把推开他,朝着大帐外冲了出去。石泰一脸茫然的看着眼前的几个兄弟,突然觉得他们好陌生,好似他从来都不曾认识过他们一样。他也一转身,追着石柱跑出了帐外。
在营地外的一棵大树下面,石泰找到了石柱,他已经在树下泣不成声。石泰缓缓的靠过去,用可怜的声音乞求说:“你总该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其他的兄弟呢?”
石柱止住了眼泪,用左手抹了把脸说:“小六没了,他被人削掉了半个脑袋。他……他是第一跟着你冲的,你听到他跟着你冲上去的时候喊了什么吗?他喊道‘誓为人勇,不做孬种。’当然,他的声音没你的大,你骑马跑远了,你肯定没听见他的声音,他是第一跟着你冲上去的,是他带着兄弟们,带着所有人跟着你冲进敌阵的,他……”石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他缓了缓又说:“本来……本来……死……死不了……兄弟……”他蹲下身,抱着头呜呜的哭了。
石泰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哭了一阵,石柱又起身说:“我都奇怪,看着小六倒下,看着许多天天在一起打闹的兄弟们一个个倒下,我那时居然一点都不害怕,不悲伤。我以为下一个死的就该是我了,看着满地的死人,死其实也就没那么可怕了。可怕的是我还活着,我还能看见那些死了的人的模样,他们就在我眼前飘着,小六、现在还有凯子,还有……我们一行三十几人,一起从武定出来的,现在……竟才一天就成了这副模样!”
石柱把脸转过去,背对着石泰,深深的吸了口气,两人沉默了许久,石柱又说:“我很高兴你还活着,你没变成死鬼飘在我眼前缠着我。”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活泼了起来,他转过身来说,“这回,你该高兴了吧?你今天英勇的表现,将军可都看见了,很快,你也就会成为他手下的一位勇将了,大家都看到,将军亲自给你送马了,那是对你有多器重才会这么做的。恭喜你,我替所有的兄弟们恭喜你。”
这是石泰第一次听到有人为他今天的英勇表示庆贺,但他只觉得这样的庆贺像是重重的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他没有流眼泪,从看到凯子死去,到现在,他虽然伤心,但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出来,他很想流泪,此时唯有眼泪能证明他为他死去的兄弟们感到也很悲伤,但是,他没眼泪,他感谢黑暗,感谢所有的阴影掩住了他没有流过眼泪的眼睛。
石柱最后悲伤的说:“大哥,我不想打仗了,活着的几个兄弟都不想打仗了。可我知道,我这点伤是还回不去的。将军重用了你,你能不能跟将军说一声,让我回乡去吧,让活着的兄弟都回乡去吧。”
听到石柱这最后一句话,石泰的内心才感觉有如被针狠狠的扎了一下,他急忙说:“兄弟,马上大哥就要出人头地了,留下来,让大伙都留下来,以后,以后再不会死人了,我保证,我保证我会带着大伙儿打出一片天地来的。”
石柱的脸埋在阴影中,像是笑了笑,他说:“让我们都回去吧,我知道,你能做到的,这个要求对你今后来说不会太难。”
“我不能没有你们!”石泰夺口而出。
“你不需要我们了,没有我们,你一样能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来。有我们在,反而会碍了你的手脚,让我们走吧,你能做到的。”石柱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凄凉。
当夜,石泰一个人回到了营帐里,其他的兄弟都不肯回来,他们一直陪在凯子身边,最后,凯子随着一堆焰火,化作了风,化作了尘埃,消失在了夜幕之中,无数死去的战士,都在黎明前,随着一堆堆焰火,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石泰躺在黑暗中,他的身上的创口搁在硬硬的床上,阵阵的刺痛时时搅扰着他,让他难以入睡,他起身给被褥下加了好几层稻草,最后才在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
天已大亮,石泰在睡梦中被人叫醒了,来人是中军大帐的一个副官,副官拍醒石泰,告诉说将军找他。石泰岑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将军找他,他既高兴,又紧张,他没有铠甲,铠甲被他扔在战场上,他穿着一见单衣,提着双锏便跟着副官到了中军指挥大帐。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中军指挥大帐,从大帐门口站岗的士兵到大帐内的桌几案椅的陈设,无不彰显着一种威严和气派。大帐内挂着一副兽皮地图,两边分别支着四架武器架,架子上插的都是令旗,武器架前面是摞着几张小几,叠着几张胡床。大帐最里边的正中是一张大案,案后一个架子上挂着将军的青龙偃月刀。
石泰进来的时候,看见褚良也在帐中,除了左将军王皋和褚良,还有几个全身甲胄的将军,石泰见过其中三两个。左将军王高穿了一身便服坐在案后,金盔金甲架在他身后的青龙偃月刀旁。几个身着甲胄的将军分立两旁,褚良一身白甲站在正中,石泰进来了,也只得站到褚良的身旁,两人在大帐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特别是石泰,没有一片甲胄贴在他的身上来衬托他的威严,手中两柄铁锏现在在他手里显得也是那么的可笑和滑稽,加上他脸上因为紧张而表现出的惶恐,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上门寻仇的苦主,却在见了仇家时要下跪求饶的模样。
左将军王皋见了石泰这副模样,首先放下了将军的威严笑出了声,随后中军大帐中一齐发出了一阵哈哈的笑声。将军先开口道:“我说,昨个在战场上生龙活虎的,今天进了我的大帐,怎么成了小猫似的。你莫非就这身打扮上阵杀敌?”
石泰支支吾吾的还没来得及回答,左将军王皋又笑说道:“哦,对了,对了,我差点忘了,你小子昨天是赤身陷阵的,还不如现在这身打扮呢,真真的是我的勇士也,勇士也!”说着,左将军王皋走下案来,走到石泰的身旁,拍着石泰的肩膀,把石泰全身上下好好的打量了一遍,然后双手掂了掂石泰手中的双锏叹道,“嗯,好兵器,真勇士也。”说完,王皋又走到褚良的面前,拍了拍褚良的肩膀,把褚良也打量了一番。
左将军王皋回到桌案后面,收起了刚刚的那一副和蔼的样子,一脸严肃的说道:“褚良!石泰!要是没这两位勇士,昨个一战,我与尔等,怕是又成了丧家犬,此时还不知往何处藏身去呢。特别是右翼,哦对了,那个擅自撤退的小校被老子砍了。”左将军看了石泰一眼继续说,“右翼真让我捏了一把汗,多亏石泰在千钧一发之际,逆流而上,力缆狂澜,才止住右翼的溃败之势,左翼的褚良也功不可没,一人一枪,身先士卒,在敌阵中几进几出,如若无人,左翼将士无不为之奋勇。两位勇士在昨个,虽职位卑微,却能顶万钧之势,是老夫眼拙,未能在站前提拔两位勇士,今个,两位的功绩我已上报给了朝廷,想必不久之后,朝廷的任职令就能下来。在朝廷的任职令下来之前,我只得委屈了两位勇士,暂命石泰为屯骑校尉,领平将军事,命褚良为越骑校尉,领平将军事。两位勇士意下如何?诸位意下如何?”
石泰听了,当即拜倒,感激涕零,褚良也拜倒帐中,谢过将军。石褚两人在昨天的英雄事迹,帐中之人,有目共睹,所以没人有什么意见,个个表示敬服。
提拔了石泰和褚良之后,左将军王皋拍案而起,虎视石褚二人,厉色道:“今强敌在前,处处与我军为难,两将军可敢出营已敌军决战,再立战功?”
石泰和褚良听了之后,两人皆欢喜不已,当即立下了军令状同声说道:“我等愿意为将军效死,出营与敌军决战,我若不进,将军可取我等项上人头。”
左将军王皋听后大喜,走下台来,亲自为石褚两人赐甲。褚良说道:“将军,我这身是祖传的战甲,可否容我披这身铠甲上阵?”
左将军王皋听了之后,哈哈大笑道:“好、好、好,这样甚好。”
石泰见褚良提了要求,他这时也想起了昨晚石柱跟他说的那些话,于是斗胆说道:“将军,我也有个要求。”
左将军说道:“有要求尽管提,我能做到的都会满足两位。”
石泰顿了顿说:“和我一起从武定来的几位兄弟,经昨日一战,死的死伤的伤,昨晚,他们都起了归乡之志,我想求将军给他们一些方便,放他们回乡去吧?”
左将军王皋皱了皱眉说道:“嗯,这个时候放士兵回乡,还不是时候,这样,反正他们也都受了伤,你那几个兄弟我都调查过,都是好汉,我先给他们都升两级爵位,死了的再多给两级,活着的就以伤兵的形式留在后方养伤,等战事结束了,一并放他们回乡,我给他们发双倍的军费。你看怎么样?”
石泰见左将军如此厚爱自己,赶忙又拜倒在帐中,连连道谢。
是日晚间,石泰和褚良,一个领了平北将军的兵符,一个领了平南将军的兵符,领着兵,连夜出了小凉山大营,向着海子沟的敌军驻地驰去。一路上,炎军绕开大路,昼伏夜行,经过两夜艰难的跋涉,石泰和褚良两人领军到了海子沟梁军营外,一番调整商议之后,两人决定在黎明前对海子沟的梁军营地发起突袭。
黎明逼近,大雾弥漫山间,这为石泰和褚良的偷袭创造了天时地利,两人约好一左一右,以锣响为号,各自调度人马去了。
梁军营内,虽然新败,也提高了警惕,但那防炎军会这么快前来劫营。炎军的行动悄无声息,天还未亮,只听营外,兀自一声锣响,从大营左侧突入一员猛将,骑一匹骏马,手持双锏,见人就劈,霎时间,在他面前,已倒下无数来不及披甲上马的战士。左侧还未弄清这天降神兵,究竟是何来历,右方营门又被人捣破,右边来人也不示弱,手中一柄浑铁燕尾枪,左右冲突,长枪掠过,只见眼前的白雾皆被染成了红色,梁军将士,自打南下以来,那里吃过这般亏,见过这般阵仗,霎时间,为兵的心胆俱裂,为将的六神无主,个个只顾夺路而走,四处逃命,哪曾想,迷雾中见不到营门所在,却只见处处火光冲天,杀声四起,火光映红了迷雾,赶走了黑暗,天地间已成混沌,营地里,俨然已成为人间炼狱。
等天光大亮,迷雾散去,海子沟的梁军大营已被夷为平地,单剩得梁军满地横尸,一片狼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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