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这混乱的世界,可能有清晰的头脑吗?——对话克里希那穆提
休斯顿-史密斯(Huston Smith)——麻省理工学院哲学教授
史密斯:也许我只有一个问题,但是我会以不同的方式反复发问。像我们生活在这么一个混乱而困惑的世界里,被外在冲突的声音和内在冲突的紧张关系所折磨,内心交错复杂而紧张,永远挥之不去,在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世界里,有可能头脑清晰的生活吗?如果可以,要怎么做?
克:先生,我不明白你所谓的「头脑清晰」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指头脑清楚?
史密斯: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头脑清楚。
克:这个头脑清楚是指智力上的觉察呢?还是这种觉察不仅仅只是生命的片断,而是整个生命的觉察?
史密斯:当然指的是后者。
克:它并不是片段的,也因此不是智力的、情绪化的或感情的。所以,它有可能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与如此多的矛盾同时存在吗?不仅外在与不幸和饥饿等共存,同时在许多富有的社会里,内在也有许多心理上的不足。一个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人,能够在自己身上找到一种持续不变的清楚吗?也就是真正没有矛盾感?人类有可能找到这个吗?
史密斯:这就是我的问题。
克:我不了解为什么真正重视这点的人没有找到它。大部分的我们一点也不重视这点,我们希望有人款待我们,有人告诉我们该做什么。我们希望别人告诉我们,如何生活,这头脑清楚是什么,真理是什么,上帝是什么,正当的行为是什么等等。如果一个人能够完全摒弃所有心理专家及宗教专家的权威,如果一个人能够真正否定任何形式的权威,那么这个人就可以完全依赖自己。
史密斯:嗯,我现在要问的话也许偏离了主题,和你要说的相矛盾。因为你已经说过,这对你而言似乎是可能的,所以,我马上有股冲动想问你,该怎么办?不过,你可能会说我依赖权威。
克:不,一点儿也没有这个意思。但是“怎么做”包括方法、系统。一旦你拥有了系统和方法,你就变得机械化,只做被告知的事。这并不是头脑清楚。就像一个孩子,由他父母告诉他从早到晚该做些什么事,因此他依赖母亲或父亲。所以要头脑清楚,第一件事就是要自由,摆脱权威。
史密斯:在此,我觉得有种束缚,因为这自由是吸引人的,而我想朝它走去,但是我也想了解你的心智,请教你,我该如何着手?难道只要我问了这个问题,就表示我离自由愈来愈远了吗?
克:不是的,但是我要指出其中困难之处,指出「怎么做」的含意。本质上它包含了一个「请告诉我怎么做」的心智。
史密斯:没错。我是否问了一个错误的问题?
克:我想是的。如果你问,阻碍头脑清楚的东西和障碍物是什么?那么,我们就可以讨论这点。但是,如果你一开始就说,方式是什么——嗯,方法有很多,但都是失败的,它们并没有在人类的身上产生头脑清楚、教化或一种和平的状态。相反的,这些方法分裂了人类,你有你的方法,别人有别人的方法,而这些方法之间有永无止境的争执。
史密斯:你是说,一旦采取了某些原则,并把它们公式化成某种方法,用它来配合错综复杂的事,未免有些太粗糙了。
克:一旦也不错,包括错综复杂的事,以及头脑清楚的复杂性和生活品质。
史密斯:因此,「怎么做」必须永远是当下的,一个人由此屹立, 成为特别的个体。
克:我永远不会把「怎么做」放进来,内心永远不会想到「怎么做」。
史密斯:嗯,这是一则厉害的教诲。它或许是真实的,而我正在追寻它,但是我不知道这是否有可能——我不觉得有可能完全放弃「怎么做」这个问题。
克:先生,我认为如果我们能够进行得慢一点儿,就能够相互了解,要讨论的不是「怎么做」,而是阻碍头脑清楚的东西。透过否定达到头脑清楚,而不是透过遵循某一系统而行的肯定方法。
史密斯:好吧!否定的接触,这不错。
克:我认为这是唯一的方法。「怎么做」这个肯定的方法,已经引导人类走向分裂自己,分裂人类的忠诚、人类的追求,你有你「怎么做」的方式,别人有别人「怎么做」的方式,有这和那的方法,然后我们全都迷失了。所以如果我们现在能够把「怎么做」这个问题放在一边,也许你以后就永远不会处理这个问题。我希望你不再需要处理这个问题。
史密斯:嗯,以后就知道了。
克:所以,重要的是找出什么是障碍、阻碍,这些使人类无法清楚觉察到人类的焦虑、恐惧、悲伤、寂寞之痛,以及完全缺乏爱等等。
史密斯:我们来仔细探究「否定」的好处吧!有什么好处呢?
克:我觉得,首先必须有自由,必须摆脱权威。
史密斯:我们能花些时间探讨权威这回事吗?当你说我们应该放弃所有的权威时,对我而言,似乎完全自由和独立自主的目标是可行的,然而我觉得在特定领域里,似乎我们依赖、而且应该依赖某些权威。譬如当我来到一个新地方,停下来问加油站的人我应该走哪一条路,我接受他的权威,因为他知道的比我多。
克:显然,专家知道的比一般人多些。不论手术或科技方面的专家,知道的当然比对那项技术不熟的人多。但是我们考虑的并不是像这类的专业权威,而是整个权威的问题。
史密斯:我们必须了解何处有特殊的权威,哪一种权威我们应该接受,而何处......
克:.....权威是有害的,具破坏性的。因此在这个权威的问题里包含了两个问题:专家的权威——姑且这样称呼吧——这是必须的,但是也有这种属于人的权威,例如,权威说“我知道在心理上,你不是这样的”、“这是真的,那是假的”、“你必须做这个,你不可以做那个”等等。
史密斯:是的,我了解。所以一个人永远不该把生活交给......
克:.....交给任何人。因为全世界各宗教都说,把你的生命交给我们,我们会指引、塑造它,我们会告诉你们该做什么。这么做,跟随救世主,跟随教会,你就会获得和平。但是相反的,教会和各种宗教制造了可怕的战争,导致心智破碎。所以问题在于,并不是摆脱某一个特定的权威,而是整个在观念上接受权威。
史密斯:是的,我能了解一个人不应该永远放弃他的良知。
克:不,在此我要谈的并不是良知。
史密斯:嗯,我之所以想到良知,是以我该如何过生活的角度。
克:但是我们一开始就问,为什么人类活了两百多万年,却还是无法拥有清楚的觉知和行动?这才是问题。
史密斯:没错,而你的第一个重点是,因为人类不接受全部的责任......
克:我还没谈到那里。我现在说的是,我们必须以否定的态度来接近这个问题,意思是我们必须找出阻塞物是什么。
史密斯:阻碍物。
克:妨碍觉察的阻碍物。而其中一大障碍或阻碍就是像这样完全接受权威。
史密斯:因此要好自为之。
克:一点也不错,你必须是自己的明灯。要成为自己的明灯,你必须否定其他灯光,不论那灯光有多伟大,不论是佛陀之光,或某某之光。
史密斯:也许在某方面接受这样的说法,但是尽管如此,你并没有说出哪一点可能行得通。
克:不,因为这是我自己的权威。我有什么权威呢?我的权威就是社会的权威。我被局限在必须接受权威中,而当我拒绝外在的权威时,我接受了内在的权威。而我的内在权威是我的教养环境塑造出来的。
史密斯:好的。我不太确定的只有一点,就是对我来说,在假设、接收、确认和保持自己的自由......
克:唉!你做不到的。先生,除开意识形态上或理论上的接受,一个囚犯怎么可能接受他是自由的说法?他在牢里,而这就是我们必须更懂的事实。
史密斯:我懂了。
克:不是接受、遵守一个意识形态上想象出来的自由,这种自由并不存在。存在的是人类已经顺从了这整个权威。
史密斯:没错,而这就是我们必须了解和消除的第一件事。
克:完全正确。对认真的人,对想找出真理、想把事情看得一清二楚的人来说,必须完全奉行这点。这是要点之一。这也表示自由不仅源自于权威,也源自于使他接受权威的恐惧。
史密斯:是的,这似乎是真的。在渴望权威的背后,是我们期望权威能够免除的恐惧。
克:一点也不错。恐惧使人变得暴力;人类不仅参与了领土的暴力,也参与了性和其他形式的暴力。所以摆脱权威意味着免于恐惧,也就包括停止每一种形式的暴力。
史密斯:如果我们停止暴力,我们的恐惧就会减少吗?
克:我们换一种说法吧!人类在心理上、语言上是暴力的;在日常生活里是暴力的,这点最后导致战争。人类已经接受战争是一种生活方式,不论在办公室、在家或在游乐场都一样。不论身在何处,他都已经接受战争是一种生活的方式,这就是暴力、侵略等等一切相关的本质。因此,只要人类接受暴力,以暴力的方式生活,他心中的恐惧就永远不减,并因此更为暴力,这么做的结果也就接受了权威。
史密斯:没错,所以这三者是一种恶性循环,彼此间息息相关。
克:教会说,和平的生活要仁慈、爱你的邻居,这全是无意义的废话。这只是一种口头主张,完全没有意义。那只是个构想,因为社会道德,也就是教会的道德,其实是不道德的。
史密斯:因此,在试图认清横阻在我们和头脑清晰及自由之间的事物时,我们发现权威、恐惧和暴力一起阻碍我们。由此我们要如何前进?
克:这条路并不通往某处,只是了解这则事实:我们大部分生活在这样的气氛下,生活在这个权威、恐惧和暴力交织而成的牢笼里。一个人无法挣脱这牢笼,除非超脱了它。不是在智力上或理论上的超脱,而是真正超脱各种形式的权威;不是超脱专家的权威,而是超脱依赖权威的感觉。既然如此,人类有可能完全免除恐惧吗?不仅就一个人的意识这样表面的层次而言,更深入到所谓的无意识层。
史密斯:有可能吗?
克:这就是问题所在,否则你就被迫接受某人的权威。可能是拥有一丁点儿知识、一丁点儿巧妙解释或某种知性公式的某人,你就被迫臣服其下。所以问题在于,一个受教育、社会、道德等等宣传所重重局限的人,是否能够真正免于恐惧,这是最基本的问题。
史密斯:这就是我等着要听的。
克:我说有可能,不是抽象的有可能,而是真正的有可能。
史密斯:我又有一股冲动要问——怎么做?
克:你知道吗?你一说「怎么做」就停止学习、终止学习了。因为我们正在学习;学习人类恐惧的本质和架构。我们学习的层面包括最深层和最表层。当你在学的时候,你不可能突然问:我要怎么学?如果你有兴趣,就没有所谓的「怎么做」。如果问题极重要、强度够,如果必须解决这问题才能够和平生活,那就没有所谓的「怎么做」,你自然而然就学了起来。所以,你一把「怎么做」这个问题带进来,就偏离了学习的中心事实。
史密斯:让我们继续在学习这点的途径上行进。
克:所以,「学习」是什么意思呢?
史密斯:意思是在一个指定的范围里觉察一个人应该怎么前进。
克:不,先生,肯定不是。譬如,这里有一个「恐惧的问题」,我想学习这个问题。首先,我不可以谴责它,我不可以说“真可怕”,然后逃避它。
史密斯:听起来好像你已经以某方式谴责过它了。
克:不,我想学习。当我想要学习某样东西,我就观看,完全没有谴责的成分。
史密斯:嗯,我们正在以一种否定的路径达到这目标。
克:这就是我正在做的事。
史密斯:恐惧是一种障碍。
克:并不是提不提倡的问题。这里有一则恐惧的事实。我想学习它。我一学习某样东西,就不受这东西的束缚,以这样的态度学习事情。学习中包括了什么呢?首先,学习某样东西必须完全终止谴责或辩护。
史密斯:没错,我可以明白这点。如果我们想了解某样东西,就必须不让情绪涉入其间。
克:如果我想了解那台照相机,我一开始观看它,打开它,研究它。所以,要学习恐惧,必须不谴责恐惧,不为恐惧辩护,因此口头上没有逃离恐惧的事实,但倾向于否定恐惧。
史密斯:恐惧的事实。
克:恐惧的事实,恐惧的事实引发所有这些事。因为否定,便说:我必须发展勇气。我们正要探究恐惧这个问题,因为它真的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是否人类的心可以免于恐惧?
史密斯:当然可以。
克:也就是说,不论这个心是否有能力观看恐惧,都不把它当作一种抽象概念,而是真正看着恐惧发生。
史密斯:面对恐惧。是的,我们应该这么做,而且我同意你的说法,我们不可以不面对恐惧。
克:面对它,觉察恐惧。若要学习恐惧,必须没有谴责或辩护,这是一则事实。所以,心智能够观看恐惧吗?恐惧是什么?恐惧有许多种,恐惧黑暗、恐惧妻子、恐惧丈夫、恐惧战争、恐惧暴风雨,许多心理上的恐惧。而你不可能有时间分析这一切,那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而且即使花了一辈子时间,还是不了解它们的。
史密斯:因此,这是恐惧本身的现象,不是任何......
克:.....任何特别的恐惧。
史密斯:没错,那么我们该学什么?
克:等一下,慢慢来。既然要学习某样东西,就必须与它全面接触。我想学习恐惧,因此,我必须观看恐惧,我必须面对它。然而面对它包含了一颗不想解决恐惧这个问题的心智。
史密斯:要观看恐惧......
克:.....不要去解决恐惧这个问题。了解这点非常重要,因为我想解决恐惧,所以我比较关心恐惧的「解法」,而较不在意「面对」恐惧这个问题。如果我说“我必须解决恐惧”,那表示,我已经脱离了原来的问题,并没有观看恐惧。
史密斯:你是说,如果我们正在解决恐惧的问题,我们就不是真正面对它?
克:对极了,先生。你可知道,如果要面对恐惧,心智必须完全专注在面对恐惧上,如果你只是把一部分的注意力放在恐惧上,也就是说,我想解决恐惧并摆脱它,那你就不是完全专注于面对恐惧上。这其中涉及几个问题。我们通常把恐惧当作某种身外之物,因此有观察者和所观之物的问题。当观察者说“我害怕”时,他就把恐惧当做了某种与他有所距离的东西。
史密斯:我不确定。当我觉得害怕时,就是害怕,我深深感觉到它就在这里。
克:在这里,但是当你观看它时就不一样了。
史密斯:当我观看着恐惧时......
克:.....然后,我把恐惧显现出来。
史密斯:不,这样又好像不对。
克:好的,在恐惧的当时是没有观察者,也没有所观之物的。
史密斯:这一点倒是事实。
克:这就是我要说的。逢危机时,在真正恐惧的那一刻是没有观察者的。
史密斯:当时眼前只有恐惧。
克:那么,一旦你开始观看恐惧,面对恐惧,就产生了这种分裂。
史密斯:介于恐惧的自我和......
克:.....和非恐惧的自我之间的分裂。所以,在试图学习恐惧的过程中,观察者和所观之物间存在着这种分裂。那么,有可能在没有观察者的情况下观看恐惧吗?这是个相当复杂难懂的问题,因此必须非常深入地探讨。只要有一名准备学习恐惧的观察者,就有分裂存在。
史密斯:这是真的,我们尚未与恐惧完全接触。
克:因此在这分裂中,存在着试图去除恐惧或为恐惧辩护的冲突。所以,有可能在没有观察者的情况下观看恐惧吗?如此一来,你就无时无刻都完全与恐惧在一起。
史密斯:嗯,那你正在经验恐惧。
克:我不喜欢用「经验」这个词,因为经验意味着穿透某种东西。
史密斯:没错。但它似乎比「观看」好,因为在观察者和所观之物间似乎隐含了分裂。
克:我们可以使用「观察」这个词或毫无选择地觉知恐惧,因为选择包括观察者,选择我喜欢的或不喜欢的。因此当观察者不存在时,就存在着毫无选择地觉知恐惧。那么会发生什么事?这是问题所在。观察者在他自己和所观之物间制造了语言的差异。语言进来了,这个词使人无法完全接触到恐惧。
史密斯:是的,字词可以变成一张帷幕。
克: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所以不可以涉及文字。
史密斯:我们必须超越这一点。
克:但是有可能超越这个词吗?理论上我们说有可能,但是我们却是文字的奴隶。
史密斯:没错,受到极深的影响。
克:心智必须觉知到自己受文字的牵绊,从而了解文字和东西是两回事。因此,心智就在摆脱文字的情况下「观察」,这句话蕴含了一切。先生,我的意思是,包括两人之间,丈夫和妻子之间的关系,都是形象的关系。
史密斯:显然是如此。
克:你有属于你的、她的形象,而她有属于她的、你的形象,这关系存在于两个形象间。所以,真正的人类关系是当这些形象不存在的时候。同样的,当文字不存在时,观察者和所观之物间的关系才终止。如此,一个人才是直接和恐惧接触。
史密斯:我们通透了那张帷幕。
克:是的,现在恐惧存在于意识层,也就是能够相当迅速了解的一个层次。但是还有更深层的恐惧,坐落在所谓心智隐藏的部分。那么,有可能不经分析就觉知到它吗?分析需要时间。
史密斯:难道你是问,我们是否能够明确地觉知到整个心智?
克:没错,整个内容,心智的整个情况——包括意识层的和更深的层次,也就是意识的全部。
史密斯:我们能够明确地觉知到这一切吗?我不太确定。
克:我认为有可能。只有在你觉知到自己白天说的话、用的字、谈话的表情动作和方式、走路的方式、自己的思想,只有在你彻底觉知到这一切时才有可能。
史密斯:你认为在你彻底觉知之前,有可能做到这一切吗?
克:当然,先生,绝对可以。一旦没有谴责,没有辩护,当你直接和它接触时就可以。
史密斯:对我而言,心智就像一座冰山,它的全貌......
克:如果你有一颗相当敏感的心智,白天你觉知到你的思想、你的感觉、你的动机,你就有可能看到全貌。
史密斯:我们当然能够觉知到许多,比我们平常觉知到的多许多。当你说我们能够觉知......
克:全部,是的,先生。
史密斯:......所有心理上的元素......
克:我正在告诉你,真该让你知道。如果你否定它,如果你说这不可能,那么,它就是不可能。
史密斯:不,我想相信这点。
克:它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我不必相信我所见到的。唯有在我没看见时,我才相信上帝,相信这或相信那。
史密斯:对我而言,这是信仰的问题,或许对你而言不是,因为你......
克:信仰是生活中最具摧毁性的事。我为什么应该「相信」太阳升起?我眼睁睁地看到了太阳升起。因为我不知道爱是什么,所以我才相信爱。
史密斯:就像有许多次,当我听你的演讲时,对我而言,似乎部分真理被描述成整个真理。我不晓得是不是为了强调什么,还是你真的想要坚持到底。
克:不,先生,对我而言,我真的想要坚持到底。
史密斯:我们谈过阻碍我们的要素,那些在生活中阻碍我们头脑清楚的东西,还谈过自由、权威、暴力、恐惧。我不想把所有时间花在讨论这些障碍上。关于这情况,有没有任何肯定面可以谈的呢?
克:先生,肯定面指的是权威。只有专横的心智才说:“我们来确定吧!”这和否定面是相对立的。但是我们所谈的否定是没有对立的。
史密斯:嗯,当我向你要求一个肯定的叙述时,我似乎不是祈求权威。我只是想听听你是否有些有趣的东西可说,然后我能够下判断。
克:和哪方面有关?
史密斯:例如,是不是谈谈我的处境,以及生活情况。在我看来,似乎我们正摸索着如何以我们的语言描述生活情况。
克:先生,难道你是在暗示生活只存在于现在?还是生活被分成过去、现在和未来,因此变得片断不完整?抑或是对生活有一种彻底的觉察?
史密斯:嗯,我的答案似乎是两者皆是。在某种意义上,它是一体的,它是现在,而现在就是我们仅有的。但是就如常人所说,人类是一种受时间束缚的动物,总是瞻前顾后。
克:所以人类是时间的产物,不仅从进化的角度看,以编年和心理的角度探讨,亦复如是。人类是时间的产物——过去、现在和末来。
史密斯:没错,大部分如此。
克:他就是过去。因为它活在记忆里,所以他就是过去。
史密斯:不全然是。
克:等一下,先生。请一步步随着这点讨论下去。他活在过去,因此他从过去的背景思考、检视、观察。
史密斯:这有好,也有坏。
克:不,这无关过去的好与坏。他活在过去,由过去检视一切,由过去计划未来。所以他活在过去,他就是过去。当他思考未来或现在时,他是以过去的角度思考。
史密斯:对我而言,似乎大多数时候,这点恒真,但是有新的觉知、新的经验,能够突破整个过去。
克:只有在过去不存在时,新的经验才会出头。
史密斯:嗯,对我而言,这就像混合了我们不得不由过去带来的东西,而且用这东西来把玩现在的新奇事物。它是两者的混合。
克:但是如果我想了解某种新东西,我必须以清澈的双眼注视它。我不能把过去所有的认知过程、过去所有的记忆都带进来,然后转换成我现在看到的新东西。当然,发明喷射引擎的人必定已经忘了推进器,或对推进器十分熟悉。然后当时缺乏他所发现的新知识。这是人类运作的唯一方式。也就是说,我必须彻底觉知过去,但是不在过去的影响下观看新事物或接触新事物。
史密斯:在此我勉为其难的承认,因为我认为我明白你所说的话,我认为我同意你所下的结论。但是一个人以其所有的信条运作也没有错,这和从头开始并不一样。
克:但是我们必须从头开始,因为生活需要,因为我们已经以这样的方式生活了——接受战争、仇恨、残酷、竞争、焦虑、罪行,这一切我们全盘接受,我们以这样的方式生活着。我要说的是,要产生一种不同的品质,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过去必须消失。
史密斯:我们必须开放心胸,接受新事物。
克:没错,因此过去必定没有意义。
史密斯:这样我没办法继续前进。
克:这是和整个世界背道而驰的。已经建立的秩序说:我不能放手任由新事物发展!而全世界的年轻人说:我们来反抗旧事物吧!但是他们不了解整个事情的复杂性。所以他们说:除开考试、工作和不断重复的旧模式——也就是战争——你们喜爱的战争外,你们给了我们什么?
史密斯:嗯,对我来说,你正指出不要成为过去的奴隶有多重要,而这点非常真实。
克:过去是传统,过去是道德模式,也就是社会道德,也就是不道德。
史密斯:但同时,只有一代,也就是我们自己,把未来和石器时代的穴居人分隔开。
克:我同意这个说法。
史密斯:如果穴居人完全被否定,我们就会立刻开始。
克:喔,不,要突破过去需要大智慧,需要对过去极为敏感。你不能只是挣脱过去。
史密斯:好的,我相信。
克:所以问题其实是,我们能够以一种不同的方式生活吗?在这种方式中,没有战争、仇恨。在这种方式中,人爱人,没有竟争,没有分裂,不说你是基督徒,你是天主教徒,你是清教徒,你是这你是那等等。那些全是不成熟的想法,没有意义。那是一种知性、世故的分裂,那根本不是一种宗教的心智,那不是宗教。宗教的心智是没有憎恨、完全无恐惧的生活着,没有焦虑,没有丝毫的敌对。因此一颗爱人的心,是共同生活的另一种次元。然而,没有人想要这样。
史密斯:也可以说,每个人都想要这样。
克:但是人们不会追求它。人们因为这么多其它的东西而分心,他们被所有的过去重重局限。
史密斯:但是我认为有些人会追求这点。
克:等一下,先生,那少之又少。
史密斯:数量并不重要。
克:极少数往往是最重要的。
史密斯:当我聆听你的话,并尝试透过语言聆听你所说的话时,我所听到的似乎是:第一,我应该努力达成自己的拯救,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努力达成自己的拯救,而不是依赖外在的权威。第二,不要让文字形成一层薄膜,阻隔在我们和实际经验之间,别弄巧成拙。第三,不要因为回应过去的状态,而让过去吞掉了现在、占据了现在,要永远开放,迎接新事物、新奇事、新鲜事。还有最后,对我来说,你所说的话似乎目的在积极反转我们的观点。仿佛我们是囚犯,靠在栏杆上寻求灯光,寻找外头刹那闪现的灯光,心想不知道能否离开牢房,朝灯光行去;而事实上,牢房的门就开在我们身后,只要我们转个身,就可以走进自由。对我来说,这就是你所说的。对吗?
克:有一点对,先生。
史密斯:好的,那还有什么?
克:当然还有,先生,事实是人类陷在永久的挣扎、冲突中,陷在自己的局限里,然后拼命努力挣扎,打破头要自由。而我们的宗教和其他类似的组织中接受努力是必需的观念,认为努力是生活的一部分。对我而言,这是盲目的最高形式,是限制人类的最高形式,认为必须永远生活在努力中。但是要活得毫不费力,需要最大的敏感度和最高形式的智慧;这并不表示我不奋斗,我会变得像头牛一样。一个人必须了解冲突是如何发生的,了解我们体内的二元性,了解「本来面目」和「应有面目」之间的冲突。如果没有「应有面目」(它是意识形态造成的,是不真实、虚假的),而你看到「本来面目」并面对它,在没有「应有面目」的情况下和它安住在一起,就完全没有冲突了。 只有在你以「应有面目」比较、评估然后以「应有面目」观看「本来面目」时,冲突才会发生。
史密斯:这理想和现实之间应该是没有张力的。
克:我完全没有理想。为什么我应该有理想呢?理想是最愚蠢的观念形式,为什么我该有理想?事实就摆在眼前,为什么我该有个什么样的理想呢?
史密斯:嗯,你现在又以同样的口吻说话。对我而言,似乎你把问题分成不是这样就是那样。不是理想,就是现实。但是不知怎地,我总认为这两者都是真理。
克:真理并不是理想和「本来面目」的混合,如此你制造了某个杂乱的混合物。存在的只有「本来面目」。 举个非常简单的例子:我们人类是暴力的,为什么我该有非暴力的理想?为什么我不能面对有暴力、没有非暴力的事实?理想是个抽象的概念,它转移你的注意力。事实是,我是暴力的,人类是暴力的。让我们面对这点吧!让我们掌握这点吧!看看没有暴力的话,我们能不能活下去。这其中没有二元的过程,只有我是暴力的、人类是暴力的事实,而且有可能摆脱这个事实。为什么我该引入理想主义之类的无聊想法?
史密斯:没有二元性,你说没有分裂,而在你的观念里真的没有分裂吗?
克:绝对没有。
史密斯:你和我之间有分裂吗?
克:生理上有。你穿一套黑西装,长得比我漂亮。
史密斯:但是你没有感觉到二元性。
克:如果我感觉到二元性,我就不会坐下来和你讨论,那么我们只是在玩益智游戏罢了。
(全文完)
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于美国加J·H克雷里蒙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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