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截止到今年,离开我们已经十六年了,十六年的时光,匆忙而又漫长。生前的物品现在基本消失殆尽,就连居住的老宅,也早已拆迁翻盖;脑海中的印象也逐渐模糊,残缺的记忆也在一天天的减退。我一直想寻求一种方式,记录一下让这位老人,让她在我们的后辈记忆里留有一席之地,在若干年以后,还能够感觉到她的痕迹和存在。于是,我写下了以下的文字。
一
1921年2月,她出生在大别山的一个普通小山村;世代秉承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在1936年,十五岁的她便嫁给我的爷爷。我的爷爷在家族里面排行最小,人们都叫他“小老爷”,家里拥有着大片的林场和田地,常年雇佣着长工做活,这也是奶奶后来一直在我们面前炫耀最光辉的岁月。我的爷爷有一定的学识,长期在族里担任会计岗位,虽然没有像《白鹿原》里面白嘉轩那样充满正义,但是也算得上是小山村里的知识分子,很有威望。爷爷和奶奶先后育有三男两女,过着祥和而又安稳的生活。
1959-1961年,是中国的现代史上是最伤痛的三年,三年的自然灾害席卷全国,成千上万的饥民流离失所。奶奶的小山村自然也未能幸免,而且这里饥荒肆虐比其他地方来的更早一些。爷爷和我的两个伯伯在这场浩劫中先后离世与夭折;奶奶的两个女儿,为了生计,也被迫远嫁他方。只留下奶奶和我年仅6岁的父亲相依为命。然而,这场灾难并没有因此而停住脚步,相反,还在不断的蔓延着。此时,家家户户都基本上达到了无米可炊的地步。这时,族里的人开始规劝着奶奶:“孩子他婶,快去逃荒吧,给小老爷留下最后一点血脉吧”。经历了丧夫丧子之痛后,生死对她来说,可能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但是“给小老爷留下最后一点血脉吧”这句话,深深的刺痛着她的内心。思虑再三,奶奶还是带着幼子开始了她的逃荒乞讨生活,同时也结束了她23年骄傲辉煌而又凄惨悲凉的第一段婚姻。
二
可能天不绝人吧,奶奶在逃荒不久,经人介绍,认识了我后来的爷爷。在1959年,38岁奶奶带着7岁的父亲改嫁给我后来的爷爷。这段婚姻,更多的是为了生存,所以奶奶和我的后爷爷感情并不好。我的后爷爷之前有三女,先后外嫁。奶奶和后爷爷也一直没有生育,可能,在奶奶的内心深处,这是她对爷爷的最后一份坚守吧。
改嫁后的奶奶依然保持着强势的姿态,保护着我的父亲,对于来自邻里的“讥讽“和继父的”苛刻“,她毫无畏惧。看着父亲的慢慢长大,让她感到甚是欣慰。父亲也没有让她失望,少年就小有才气,是当时的”四有“青年。因此,经生产组和村委两级推荐,父亲获得应征参军的名额。当乡里领导上门送大红花时,却遇到奶奶的极力阻止和反对。抱着父亲,坚决不同意父亲参军。以至于我们现在还在感慨,如果当年父亲参军入伍,可能现在又是一番景象了,当然,可能也就没有我们了。最后,乡里面也就没有过分勉强,选择了放弃。也许之前亲人的不断离开,已经让她遍体鳞伤,现在的父亲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与寄托,她不允许任何人夺走她的最后一位亲人,这也是后来她和我母亲一直矛盾不断的根本原因吧。就在我母亲嫁到我家的第二年,也就是1978年,我的后爷爷也去世,这段不太和睦的十九年婚姻,宣告终结。同时,由于和母亲矛盾的不断升级,最终和我父亲分了家,过起了独居的生活,尽管只有一墙之隔。
三
八九十年代,南下打工热盛行,父亲也加入了这股滚滚潮流中,我和姐姐也相继出生,家庭的重担落在我父亲的一个人肩上,奶奶和母亲纵有千般不舍,也是无可奈何。每逢父亲远行前,奶奶总是做一碗丰盛饭菜给父亲,尽管嘴里面还骂着不孝子,手里面还是端着饭菜送到父亲面前。每次把我和姐姐馋的不行,但是,这份饭菜是不允许其他任何人碰的,奶奶监督父亲吃完,直到收走碗筷为止。
父亲的远行,时常催化了奶奶和母亲的矛盾。奶奶的思子心情更加严重。儿时的我,多次看到奶奶在她的老宅前,手里面拿着水瓢空舀着,来回踱步,口中还念念有词;这是我们那里的一个传说:传说娘能喊千里,母亲和子女心灵想通,当母亲思念远游在外的子女时,用空水瓢来回舀着,传达给在外的游子,告诉他家里面亲人的思念,好让他尽快早归。这样的方法现在看来,实在是荒诞无稽,但是可能是巧合的原因吧,有几次的实验真的如愿以偿了,于是奶奶对此深信不疑。
奶奶的晚年多了一份信仰,就是上香拜佛,一向吝啬的她对此花销从不计较。一个人当对现实没有能力改变时,往往寄托于此。小时候的我也经常陪伴奶奶奔走在庙宇之间,后来长大上学了,陪伴的次数逐渐减少。我还经常和奶奶辩论有神论和无神论,她对于我的夸夸其谈,向来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我丝毫没有改变她的思想立场,而且当着她的面,我是不可以对神灵有丝毫的亵渎的。
她的这份“信仰”更多的是对子女的祈福,当父亲外出时,她祈祷着父亲平安;当我们上学时,她祈祷着我们学业有成;当我们生病时,她祈祷着我们早日康复;另外她也祈祷着自己身体能健康,希望在她临终之前,不要有病痛的折磨,因为她不想连累孩子们,不想因为自己的身体,给我们带来麻烦。同时,也较少自己的痛苦,因为她担心:“久病床前无孝子.”
四
我和姐姐与奶奶的感情一直很好,小时候,母亲和奶奶做同样的饭菜,我和姐姐总是喜欢跑到奶奶那边吃;遇到不听话,我们被罚时,奶奶也是第一个站出来,把我们拉到她自己小屋“保护”起来,她的小屋里有我们喜欢的各式各样的糖果。我从初中开始到高中的六年,都是和奶奶一起度过的。奶奶对我也是非常喜欢,逢人必夸。高中时,我住校,一周回来一次。每到周末,奶奶总是杵着拐杖,在村口的塘边等我回来,做上一桌丰盛的饭菜犒劳我。
2001年,春节刚过完,在我准备返校的前一天,父母在为我准备行囊,我自己坐在房间里面看着电视。向来对电视不感兴趣的奶奶,那天陪了我一下午。当然,她的眼神从来没有落在电视屏幕上,而是始终注视着我,嘴里还说:上学好啊,有出息,不然的话,肯定舍不得我出远门的。十几天后,也就是同年的农历正月23日早晨,一向干净的奶奶,没有来得及收拾碗筷,就匆忙的杵着拐杖去赶集了,因为,第二天是她自己的生日。就在她回来的路上,脚底打滑,摔倒在地,可是再也没有起来。当周边的人发现,送到医院时,她已经停止了呼吸,这也许是她一直坚持上香祈福最满意的一个回报吧。父亲在得知消息后,由于夜间没有班车,步行五十多公里,赶回了家。我在学校,在得知消息后,似乎没有感觉到非常的悲伤,一直怀疑着报信人是不是报错了,我临行前还好好的,怎么可能呢?直到我到家后,看到眼前的一切时,才知道,这是真的。我依稀记得当时的我,几乎没有流眼泪,依然感觉到她就在我们的身边,并没有离去。直到那年的“五一”放假,当我独自回到家,推开那扇尘封数月的大门的那一瞬间,一股悲凉之气迎面袭来,此时的我,瞬间崩溃。和奶奶相处的一幕幕场景,在脑海中不停刷屏着,眼泪像泄了闸的洪水,夺眶而出。
今年正月,父亲带我去了奶奶生前一直想回去而又没有回得去的老家,了却了她的一个心愿。经过近百年的岁月沧桑,早已物是人非,原先的所有都不复存在,除了杂草重生,就是还能找到星星点点的残垣断壁。我们试图寻找着当年更多的痕迹,然而都未能如愿。最后值得注意的也是唯一没有变的是,祖宅后的那口扇井,泉水依旧清澈见底,流淌的泉水声,依旧生生不息!山后的那棵腊梅花,依旧开的那么争奇斗艳!
2017/6/13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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