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活了96岁,她是被民国时期封建陋习迫害的最后一代女子,她裹着小脚,这种通过人工致畸限制女子活动能力的遭遇陪伴了奶奶八十多年。
早些年奶奶远嫁到济南育有一子一女,后来丈夫去世奶奶便带着大姑回了娘家,爷爷那会也刚刚丧妻,于是两人走到了一起,爷爷并不嫌弃大姑,同样奶奶也不嫌弃爷爷的女儿(二姑)。重组家庭后奶奶接连给爷爷生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爸排行老四。据奶奶说三大伯刚出生的时候闹饥荒,她没有奶,也没有吃的,托人去外地带了几条饼干捏碎了给三大伯吃,这样才没有饿死,具体是谁帮忙带的饼干我不记得了,但是奶奶去世前两年还一直念叨多亏了人家,要不你三大伯就饿死了,看来这事在老人家心里记了一辈子。
奶奶一辈子都爱说话,是那种你开个头,她可以自己聊一两个小时的那种,期间你只需偶尔点个头,或者说个“哦”字就行。我经常和家人说奶奶生错了年代,若是生在当下肯定是个不错的单口相声演员,或者是《老梁故事汇》这类节目的主持人。正因为她爱说话,心里搁不住事儿,才是她长寿的原因之一吧,但这一点并不招五个儿媳妇的青睐,儿媳妇也还尊敬她,看她年纪大也不和她斤斤计较,几十年相处下来,也都摸清了奶奶的脾气,都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从没闹得撕破脸。虽然身边的五个儿子也都成家,但自爷爷去世后,弟兄几个商量着让奶奶和他们一起住,被奶奶一口否决了:“我还能动,能做饭,谁家我都不去!”那时候奶奶也82岁了,之后奶奶一直一个人生活,从不让人伺候,直到去世前。
工作后每次我回家都会给奶奶带点她爱吃的东西回去,比如火龙果,蜂蜜,小面包之类的,她牙口不好,只能吃软的食物,每次我去她若是不在家,我就给挂到门把手上,也是奇怪了,奶奶一看到 门把手上挂着的东西就知道是我回来了,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走去我家。奶奶身边有七个孙子七个孙女,孙女里面她最疼我,可能是我最小也离得最远的原因吧,其他的姐姐每次去看她也都会各种吃的买给她。听我爸说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奶奶哭了,说:“那么远啊,去了是不是很久回不来啊?”其实只是省内的一所大学,也就400多公里的路程,这段距离在老人家眼里可能是一辈子都到达不了的远方。后来毕业后我到北京工作,当我告诉奶奶北京不远,也就3小时15分钟的高铁时,她表现出惊讶和质疑的神情,她并不知道高铁是什么,可能在老人家眼里济南就是最远的地方了,比济南还远的地方就是遥远的远方了,遥远得一辈子都去不了。
奶奶一生有良好的饮食习惯,这必然是她长寿的主要因素。她每天早上喝两个开水冲的鸡蛋汤,再泡一点桃酥或者饼干之类的,这套早餐食谱奶奶坚持了几十年,几十年如一日。而平日里五谷杂粮,煮玉米、南瓜粥是她最爱吃的,口味清淡,基本上不怎么吃盐,奶奶的作息习惯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良好的饮食和作息带给了她一副好身体,也减轻了儿女们的负担。
前几年我从北京的商场里给她买了一顶兔毛的帽子,帽子很精致,是由暗红色和棕色兔毛球做成的,摸上去滑滑的,戴在头上很暖和。等我给她送去时,她问:“多少钱?”我说:“不贵的,你喜欢就行。”她乐呵呵地戴上。听母亲说,自此没见过奶奶再戴过其他的帽子,而且她逢人就乐呵呵地笑着说:“这是我孙女从北京给我买回来的,100多块呢。”不知道她从哪里得知的100多块这个价格,也许她总问母亲,问得不耐烦了,母亲随便说了个数,她就记下了。
今年五月份跟母亲视频的时候,母亲说:“你端午节什么计划啊?”我说:“没什么计划啊,咋滴啦?”母亲接着说:“你若是没什么安排的话就回来吧,回来看看你奶奶,她病得不轻。”我说:“好,我知道了。”
端午节终究是回了趟家,回去的时候奶奶已经搬到了叔叔家住,父亲,叔叔大爷大姑的都在,奶奶躺在床上,还能进行简单的交流,看到我回去了,使劲攥着我的手,一个劲一遍一遍说我的名字。这次我照样给她带去了她爱吃的水果和小面包,我问她吃不吃这个,吃不吃那个,她都摇头,只是眼睛一直盯着我看,过了好久她说:“都来了,最远的也来了。”我强忍着假装并没有很伤心,毕竟父亲那些长辈都在,我一伤心,必定影响到他们的情绪。回京前父亲饭后说:“下次回来你就不一定见到你奶奶了。”我说:“我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现在交通这么发达,我多回来几次就好了。”
之后的一个月内我又回去过一次,那时候奶奶已经意识模糊,开始认不准谁是谁,但见到我她仔仔细细看了半天说出了我的名字,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但我赶紧擦掉快速滑落的泪珠留下的泪痕。我问父亲:“没有再给奶奶打点营养针什么的吗?”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说:“没用了,到岁数了。”我明白此时最先进的医疗水平也挽救不了奶奶的生命了。
自此,回京后我将手机24小时待机,生怕错过最重要的那个电话。一天早上六点多被手机的震动声惊醒,一看来电的是父亲,已做好心理准备的我接起电话,那边是父亲的声音:“你奶奶走了,今早上五点多,走的时候很安详。”挂掉电话后,开始买最早一趟回家的车票,到家已是午后,奶奶被安排在了二大爷家,平静地躺在地上的席子上,用纸盖着脸,前面放着一把陈旧的椅子,椅子上放着奶奶开心笑着的一张照片,照片里她戴着我给她买的那顶红棕色兔毛的帽子。
我扑通一声跪在早已准备好的跪垫上,连磕四个头,起身的那一刻眼泪一串一串地流下来,望着照片上这个熟悉的脸庞,此时只能凝望,再也听不到她叫我的名字了。办完奶奶的丧事,回京的列车上我不禁又一次控制不住泪水,我发了一条朋友圈:人生就是一趟列车,有起点,有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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