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毛正华
运河水势常年平缓,但也有涨潮落潮的时候,那是受上游为船舶航行而节制的缘故。节气对水势也有影响,雨季沟沟塘塘的水都汇拢到运河,当听说有人到子期桥下张网守夜时,运河定是水势涣漫,不时会淹没所有码头台阶。
庭方家不在这临河一面,是街北边一排,细究起来,上代在建房时应该首选这北面一边,一是“坐北朝南”,二是不会发生水淹的情况,所有建造在这街道北面的房屋人家较之“坐南朝北”的临河房子显得有根基!
他家所在的西园巷已经是街镇的西首了,这是否跟他胥家祖上的木材行有关?庭方的爷爷曾讲过:“那河滩边的造船厂曾经跟胥家可是客户关系。”如此,从地理位置上来看,胥家房屋正对运河边正是造船厂所在。仔细看那河滩,这里的河岸显得更为平缓,那是为了便于船身上下岸的。尝奔镇运河段走向东西,河堤受月夕影响,北岸相较南岸在自然状态下都呈平缓,这是不是大多数城镇都建在河北的原因?
祖上的木材行货源来自长江顺流而下的川江木排,至运河已是历经了千山万水,浸透了自然和野性,进入江南运河段就象野汉进了绣房那样有了拘束,一时“木塞于渎”成为常景。
庭方一年到头,从小到大,不知有多少次是沿了这河边上学或玩耍。沿河削水片是最顺手的事,以至于在运河这边已再难找到称手的瓦片!
往来河边,还捎带一件事,——捡拾能卖钱的废旧东西。每一次的潮起潮落,总会改变着河滩上的面貌,虽然大多是瓦砾和破瓶杂物,但总有可能捡拾到能卖钱的东西。而在这船厂周边拾得最多的是船钉。
修船用的钉非一般的铁钉,有五寸长,小指一般粗细,四方的帽部呈“7”字形,与通常的“T”字形圆钉有别。船钉是人工一支一支锻打出来的,而铁钉则是机器压制的。船钉要不了几根就有一斤份量,能卖得七、八分钱。街上一块麻糕或一根油条也不过三分五分。
说起这造船厂,——正确的叫法应是“修船厂”,实是从未看到建造过整艘新船。
造船厂修的是木质船。船家需提前预约并择期上岸。预约是相对船厂有无空档可上岸;择期是船家自己的事,相对船只修理后的下水并不太讲究时辰。有的船只如果暂时没有地方可供上岸,只得靠岸停泊等待。
拖上岸的船只会用篷布遮盖,庭方与玩伴趁人不注意就会爬上翻下躲藏进没有人看守的船舱,玩着“捉强盗”的游戏。玩累了就在舱里睡一会。
修理船只先得拆除桅杆和一切能移动的部位,以减轻重量。上岸采用绞盘机或卷扬机,更大些的船只会结合人工拖拽,这有些象拔河的样子,只不过拔河是两组人对拔的,这拖船上岸则是在船的两侧各排列一排,力往一处使。
待到船头搁岸,用垫木、杠木等齐上,矫正船头,使之移向轨道木。船一旦脱离水面,没有了吸附力,就更易移动。
每一只船上岸检修,都需经历一整套工序,修船工第一要做的事是仔细察看船体的损伤。由于船头受风浪拍打容易损坏,而船底因为常年跟水接触,容易腐烂,所以一般损伤都集中在这两处,这时就需要把破损严重的部分拆解下来,再用新的木料依照形状做成新的部件,用船钉钉上。一时解板拉锯,钻眼牵钻,上上下下,闹忙的程度不输岸上人家的砌房造屋。
细活是仔细察看船缝的油灰是否有变黑发霉,以判断里面的麻丝是否腐烂。两可之间的就须更换新的油灰,这时先用凿子将船体缝隙里的旧填料全部凿掉。
填缝料是用麻丝、桐油、石灰三种材料混合而成。先把麻丝段成一寸长放到桐油和石灰中去搅拌均匀,干了加桐油,稀了加石灰,然后取出用锤子捶打,越柔软越好,直到不粘手才算过关。这“炼油灰”的活大师傅是不动手的,他只需用手去检验可用与否。
船厂最大的吸引点是声响,可谓声振三里远!整个修理过程中,尤其是在船底朝天时,犹如一只大鼓,声响就似别样的鼓声,——呯叭、呯叭、呯呯叭。
有意思的是,这敲钉发出的声音不是随意或杂乱的,是有节奏音乐感的,于是就有了“花榔头”的美称。虽然声响阵阵,习惯了倒并不觉得是噪音。
如果把敲船钉比作敲大鼓,那填塞油灰的拍打声则象锤小鼓,是另一种节奏,于是大鼓小鼓声响也是河畔的一大景象!
嵌油灰也是技术活,整个工序必须一丝不苟,连针眼大的洞也不能放过。讲究的是严丝合缝且平整。待每处船缝都填实后,再在船身涂一遍桐油,桐油晾干后,油光锃亮,船就可以下水了。
这天,“汤草药”的小儿子汤志明来叫庭方到船厂去白相,说是新近认识了船家孩子,那孩子有一副扑克牌。庭方听到有扑克牌来了劲!扑克牌可是稀罕物,大人都很少拥有!
这船家孩子是因为自己家的船靠岸待修,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修船没有他的事。船家孩子从小到大吃住在船上,平时没有朋友,只有兄弟俩人还有一只花狗。而自从靠岸后没几天,那狗就不知了去向。船虽还没有拖上岸,但已存空壳,实在是没有人去照看它,岸上的狗多,就象这船家孩子一样,有玩伴就不知了去向。
庭方听到志明叫这船家孩子“罗儿”,这罗儿自见到庭方后,三人就粘在了一起。小孩间一旦玩不到一起,开口就是“不跟你白相了!”以此要挟对方。这罗儿实在是难得有玩伴,所有玩的内容,惟他们两人为主,要怎么玩就怎么玩,没有不同意的。这罗儿玩起来没有黑天白日,父母忙于修船的事情,加上船家生活本就没有时间概念,除了行船就是吃睡。自从靠岸修船那更是没有了时间准头!
他家除了在修的大船,还有一只小船,正常航行时,是拖挂在大船后面的,就象兄弟俩一样,又有些“拍拖”的感觉。庭方这些“岸上人”在夏日玩水时,喜欢游到河中心攀住行驶的般帮子,吊一段,借一段力,待到船主发现横了篙子过来时就赶紧撒手。有那调皮的,待船主一走开,或去赶船另一面的小孩时,又会攀住船身。也有胆大的松了大船,等到船尾的小船时,就翻身上去,这是船家最不喜欢的,就会愤怒地去找长杆子,小孩家见状纵身河中,然后顺水返回。
这吊船帮不是每个人都敢的,火车开过会形成一股裹胁的力量,有可能把人吸过去,吊在船帮上,身子水没部分同样会被船吸住,都能感觉到船身的滑腻。
夏日的运河是孩子们的天然泳池,精赤裸在水中是惯常的,赤身裸体在街面上撒野也是不见怪的。
“罗儿”名字起的有些怪!这应该与他的走路姿势没有关系,大人不可能在刚生养出时知道他成长过程中的样儿。在三人白相的内容中,总是罗儿羡慕他们俩人,但也有俩人羡慕罗儿的,有那么两次,罗儿会自个划着那小船往来河对岸。在小孩眼里,能从运河南岸看望北岸定是个新奇的感受。他们两人也坐过一次小船到南岸,船摇晃得很利害!就差没有趴下,两人吓得只能蹲在船中,虽说会游泳,但害怕小船翻身易罩着人!看那罗儿却如履平地,稳稳当当地摇着船到达对岸。但当罗儿在陆地上行走时,反倒深一脚浅一脚,一仄一仄地,有些象鸭子在走路。这应该是船上人与岸上人的区别吧。
罗儿为了能跟志明和庭方玩在一起,不时会偷拿一些吃的东西出来分享,在三人玩得最投入时,答应在船修好后把扑克牌送给他们俩的其中一个。条件是谁能陪他在船上睡三天,牌就归谁。
这中间志明的爸爸“汤草药”赶集频繁,用药量大,需经常进货,药材回来后需要处理,因此,志明不可能玩得尽兴!庭方跟姆妈说了,他姆妈认为天已渐热了,住在外面不会受凉的,同意了他的要求。
这船虽已空荡荡,因船厂暂时没有空地可以上岸,还须揽在河边一个阶段。虽然船上没有东西,但罗儿的父亲要求他晚间必须睡在船上看着,罗儿曾对庭方说到,他们水上人家有规矩:“待修的船必须有人守着,否则是不吉利的!”听这说法,庭方就后悔答应到这船上过夜,心里有些害怕!那罗儿则努力拖住他,并承诺:“三天后扑克牌就归他!”一想到三天后自己会有一副扑克牌,这样的吸引力还是蛮大的!心下想着,如果“汤草药”放志明出来,这牌就不定归自己了!
现在这船的桅杆、船舵、舱板全已卸去,只有前后舱依旧。为了防止雨水,就把那桅杆横贯在船的头尾,搭上油毡防雨水。晚间应该是睡在平整的中舱,刚躺下就让水蚊子虰的无法呆下去!只得钻到前舱里去,里面脏不脏顾及不到也看不清,有些倾斜也无关,倒是睡下后,水声拍打船身的声响嘭嘭啪啪!庭方就想到了学校里教的“浪遏飞舟”诗句,想着:“这船还是停着的,如果是开着,声响会更大的。”
两人进舱后,罗儿托上舱盖,漆黑一片,小孩子架不住困意,睡了过去。——庭方迷迷糊糊梦见自己手中的扑克牌掉在了水里,急得他赶紧捞不及!只见水中有个王八在咬那“正司令”,他叫道:“你定要咬就咬“小三子”!那王八听后竟占到水中去了,正担忧着,一阵脚痛,就以为王八从水下报复他了,他惊恐地大叫一声,脚一甩就醒了过来。感觉到小脚趾头还在痛,突然又有东西来咬了!再一踹!听到“吱吱”的老鼠声。——就忘乎所以地一脚踹,踢到了罗儿,于是俩人都清醒了,那罗儿说:“怎么没有咬我呢?”
天稍微亮些,两个又回到船舱上面,为了让庭方今夜再来陪同,罗儿提前就把扑克的一半给了他,其中还包括“正司令”,“副司令”他留着,说:“你就是‘正司令’,我是‘副司令’。”
及至天大亮,庭方明白了那老鼠为什么咬自己而没有去咬罗儿,比着脚看时,那罗儿生在船上,近在水边,却象几十年没有洗的一样,那脚是乌漆麻黑,且皮燥肉厚,也有可能是老鼠对他的味道已经不感兴趣了,自己虽然干净不到那里去,但味道是不一样的。
注:本文摘自长篇小说《运河人家》的部分段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