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文明的陨灭不单单指物质形式的缺损,更多的时候,是代表某种抵抗的失败。
一种文化的消陨,往往是因为特定的时代所衍生出的某种力量对其造成攻击,因此载体被消灭取代,最后只剩下原本的意义被少数人铭记。
譬如,被战争的炮火毁灭的叙利亚建筑,在荒漠化进程中陨灭的古代埃及文明和古巴比伦文明,中国传统婚嫁中用的龙凤花烛早已遗失,转而被电力时代下创生出的各种明亮彩灯所替代……这类历史的趋势所主导的淘汰品数不胜数,而本文要阐述的,是大兴安岭原始森林中猎民们的狩猎文化,被现代文明入侵之后当如何自居的问题。
很小的时候看过《犴达罕》这部纪录片,但当时并不明白,为什么这部名叫“犴达罕”的片子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讲起过“犴达罕”这种动物。
后来查阅资料才搞明白,这部纪录片的主角的确不是“犴达罕”,而是拥有着和“犴达罕”一样脾性和命运的鄂温克猎民——维加。我也因此追根溯源地了解到一些古老的狩猎文化。
1.走向狩猎文明的尽头
其实,犴达罕(鄂温克语)是世界上体型最大的鹿种,学名驼鹿。它们常年活跃在大兴安岭的山林里,与逮捕它们的猎民们互相“依存”着。
世代以狩猎为生的猎民们深谙“可持续发展”的道理,尊重山林里时序更替的自然规律。在驼鹿和熊等野生动物的育仔时期,猎民们绝不上山打猎。他们自觉践行着古人的智慧——“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
纪录片里讲,有一年大兴安岭下了一场大雪,山上的驯鹿缺少食物,面临着饿死的危险。维加他们就张罗着,从山下的定居点往山上运送草料,并在山林里一声高过一声地呦呵着那些人类的朋友,招呼它们前来取食。
虽然最后因为雪太厚的缘故,他们没有成功地把食物运上山,但是以维加为代表的鄂温克猎民们尊重自然、爱惜野生动物的感情可见一斑。大概这也是他们的狩猎文化持续千百年之久而不断绝的原因之一。
但是,来自现代文明社会的偷猎者强行闯了进来,破坏了这片原始山林的规律与安宁。偷猎者们满怀私欲而不知节制地开了一枪又一枪——一头头犴达罕倒下时,千年狩猎文化也就倒下了。
社会要发展,就总要有管制。为了保护这些濒危动物,国家出台了禁猎文件。由此,偷猎者连同敖鲁古雅猎民们一同被隔绝在外,大兴安岭成了3A级国家保护景区。
的确,偷猎者再难有可趁之机,但鄂温克民族的狩猎文化因此迎来了终结。
那一年,维加一家从山上简陋的帐幕撮罗子中,搬进了山下钢筋水泥筑成的二层别墅里。他们用上了煤气炉,再不必砍柴烧火;也穿上了现代文明衣服,开始踢球、看电视。
用现代煤气煮饭的维加生活设施和娱乐都更加现代化,但是维加却并不快乐。
他原本半生狩猎,背上猎枪、带着驯鹿行走在山林中寻找猎物,这种生存方式早就刻在了骨子里。而当有一天,这种被鄂温克祖先认同并传承下来的生存模式遭到了干预、禁止,当现代文明世界的警察出现在猎民村,要求他们上缴猎枪时,维加知道,属于他们的一个时代结束了。
“我从弓与箭的文化环球
来到了原子弹的时代
他们把我抛出去
我们的文化正在消失
语言和制度也在消失
还有四个猎民青年
被带上了法庭
这是对狩猎文化末日的审判
审判吧,审判”
所有绝望的控诉一如维加的这首诗。
我们看到,镜头之下他们欢喜乔迁。而实际上,没有了猎枪的维加两手空空心也空空。
离开了世代生存的森林后,无所事事的虚无感让维加酗酒成性。他整日醉醺醺地吟诗作画,以诗歌和画笔来怀恋并寄托过往的狩猎生活。但是诗画作伴的维加绝不算一个文雅的人,相反,纪录片中的他总是一副酩酊大醉的潦倒相,粗话连篇,不堪入耳。
维加和他画的犴达罕维加骂骂咧咧的形象的确不太适合搬上荧幕,但是导演顾桃毫不掩盖地把他的状态暴露在镜头之下,还原了真相。而我也之所以认为,《犴达罕》的确算是一部史无前例的了不起的纪录片了。因为我们知道,对于一部作品来说,比艺术性更加重要的永远是真实性。
也由此可见,对于狩猎文化遭到毁灭性侵犯这件事,维加始终意难平。
这种落差感其实很好理解,就好像万兽之王被人类捉回家,给它搭华丽丽的温暖窝棚,喂它吃高级罐头一样——自由被剥夺的时候,精神世界也就崩塌了。给与再好的,并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又有什么用。野兽终究是野兽,千百年来形成的习性早就流淌了在血液里,刻在了骨子里。鄂温克民族的遭遇也一样,正如维加的诗所言——“一个民族失去了自己的文化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失去了一切就面临着消亡。”
2.失落的文明
搬离了大山,鄂温克人民们的生活更加现代化。
我们看到,鄂温克民族的住房、服饰、生活习惯,甚至语言,这些都在渐渐消逝(鄂温克语是只有语调而没有文字的)。除了体貌特征,其他独有的文化标志都在慢慢被取代。一场偷猎者的入侵,几乎失落了一整个的民族文化。
有人说:是现代化,而不该是汉族化。
关于“现代化”的解释,搜狗百科里是这样说的:“善于吸取众长之和,以适应现代状况,并顺应未来趋势的过程。”
但是这样的过程绝不等同于消灭差异,完全统一。中国文化之所以灿烂多彩,是因为中国人民对于五十六个民族各具特点的文化拥有一颗包容接纳之心。尊重差异、保留差异,才能成全文化的传承发展,也才能使其完整,使其有更多未知融合的可能性。
前段时间看反乌托邦三部曲之一《我们》,这本书描写了一种整齐划一的社会面貌——没有名字而被冠以数字编号的人类、规律地近乎程式化的作息、理性大于感性甚至淹没感性的性格组成。
这种乌托邦式的生存状态看似顺遂完美,但细想一下还是挺可怕的,因为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拒绝了。
没有差异就没有碰撞,没有了碰撞,进步就不存在。一层不变的生活只会让人们停滞思考,而人类文明的进步和社会的改造,说到底还是来自于人的创造力。同时,人的发展的多种可能性的实现,又是基于各种体验、经历、机遇和际遇上的,是基于对于有着不可预知性的生活的期盼和幻想之上的。
所以,在保证社会安定的前提下保留差异,这相当重要。
3.孤独结束了,我也该走了
纪录片的结尾,维加剪掉了长发,穿着军绿色的罩衫,精神昂扬地扛着一根圆木,走在消融了冰雪的敖鲁古雅河边——是的,他又回到了山林。
“大兴安岭是鄂温克人的祖先留存的地方。
我记得幼时,
跟随母亲沿敖鲁古雅河而上,
骑着驯鹿来到了金字塔式的乌力楞。
我记得那时候的人们与大自然交谈,
仿佛她也有灵魂。
我还记得,
他们向着东方火红的太阳,
唱起了感恩之歌,
歌声包含着鄂温克语言的全部魅力。”
又回到了森林的维加维加把对故乡的情怀编进了诗里,杨树、河水、驯鹿、甚至泥土的生命都更加鲜活,意义更加丰厚。
但是相比之下,如果不把少数民族文化定义成某种文化符号,并且建立消费体制的话,这种文化就终究是缺少关注的。最好的反例就是西藏文明,近年来,关于文旅宣传工作打响,直接带动了西藏之路的产业链,也让这种少数民族文化出现在了人们眼中。随着时间往前走去,这种缺失就会越来越明显,直到淡出人们的视野,被普遍遗忘。这似乎成了一种趋势,一种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
起初的确是不理解,这部名叫《犴达罕》的片子,何以从头至尾都没提“犴达罕”这种动物。直到后来开始收集维加的作品,读到了他的这样一首诗——
“我知道我最终要走了,
知道要结束这一场你追我赶了,
知道我们再也无法互相侵蚀了,
愿你能够决绝的割下我的大角回去交差,
愿你能平静的的剥下我的皮毛拿去取暖,
愿你能完整的留下我的心脏放进酒桶,
从此以后我的血液流进你的身体,
我的温暖覆盖你的身躯,
我的美丽装饰着你的家园,
谢谢你,
结束了我的孤独。”
失去了生存信仰的维加,何尝不是现代文明枪口下的一只苟延残喘的“犴达罕”?
文化演替正如生命演替,是发展的必要。但是就算鄂温克民族的狩猎文化最终走向了陨灭,还是希望世界听到他们失去精神依托后的失落,也希望让鄂温克猎民的后人们听到世界对于偷猎者的制裁。毕竟,这帮贪婪人理应向鄂温克整个民族作出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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