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3年,农历二月初二,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虚岁也才58岁,生日刚刚过了三天。
生日那天,我们一大家人,小姨和四姨她们都在,给父亲敬酒。父亲坐在主位上,眉开眼笑,妈妈坐在父亲的右手边,也很高兴。
给父亲过完生日,我们一家就回温州了。想不到,那一面,竟然是见父亲的最后一面。
无常啊!
父亲是突发性脑溢血走的。
母亲回忆说那天中午吃饭,父亲手里的碗突然掉了下来,破了,又重新盛了一碗。他自己好像挺尴尬,饭后去客厅看电视。
母亲厨房里忙完去客厅的时候,没看到他,电视却开着。后来才发现,父亲人已经倒在地上,在抽搐了。
后来被送到医院,先到乐清市人们医院,然后转院到温州市附一医,出血太多,没有救的意义,晚上七点多就拉回家了。
九点多,父亲就走了。
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句话,母亲说含含糊糊跟她交代了点什么事情,好像是关于小姨父发货的事情。
2
抢救的时候,有很多细节,大多历历在目,七年了,我都不敢回想。想一点,就泪流满面。
也有很多后悔和遗憾,不知道是不是做错了。有时候不经意想起来,人就会呆一阵子。
爸爸,如果我做错了,你会原谅我吗?
3
有人说,如果心里有遗憾,就是孝心尽的还不够。
扪心自问,确实孝敬不够。别说孝敬,当年我对父亲还是很有看法的。
父亲喜欢喝点酒,我不喜欢,我从没有给他敬酒过(结婚那天不知道有没有敬过酒?),只是一味劝他不要喝酒,我觉得喝酒对身体不好。
父亲喜欢抽烟,我不喜欢,我也从来没有给他买过烟,也是一味劝他不要抽烟,我觉得抽烟对身体不好。
我一直想着要改变父亲的一些所谓的陋习,却从未意识到,我想要改变他的这个念头,才是真正的陋习!
二叔比我更懂父亲,有一年清明节,他在父亲坟头点了三根香烟,小声地蹲在那里哭。
如果父亲还在,我一定会陪他喝一点,哪怕母亲会多些唠叨;如果父亲还在,我一定会给他买好几条烟,我也会陪他抽两根,爷儿俩聊聊天。。。
只是,没有如果了。。
父亲喜欢去旅游,各地看看(他去过好多地方,我猜他应该喜欢旅游),去世前那几天,我刚给他和母亲报了个去白洋淀的旅游团,还没去成,父亲就走了。。。
有一年带着父亲母亲,还有姑公,还有几个亲戚,一起到温州看我的房子,然后去江心屿玩,后来好像请他们在天一角吃饭,父亲很高兴。
父亲常常骑摩托车,他很节省,摩托车坏的很厉害了,也一直在用着。我却从没想过,给他换一个新的摩托车。
。。。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悔之无及。
现在回家,如果还能叫声“爸爸”,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4
父亲是1956年出生的,正月二十九日,丑时,属猴,跟母亲同岁。
我是1980年出生的,也属猴。
都说家里三只猴,吃饭不用愁。从我有记忆起,虽然吃饭不愁,但是吃菜吃肉还是愁的,家里条件一直不好。有段时间,父亲在外面跑供销(就是现在的销售),我们吃酱油拌饭。
但父亲是一个非常努力的人,他努力寻找各种机会,做过很多事情。
他很小的时候,就随爷爷一起干农活,上山砍柴,下地种田,水里挖河泥,什么活都能干,那个年代艰苦,大家都干这些。
跟母亲结婚后,他跟着一个朋友,去新疆做木工,当学徒,没挣到钱,回来了。
又跑过供销,不知道买卖什么,好像也没挣钱。老家现在还放着他当时的供销员证件。
后来跟母亲去柳市开杂货店,卖香菇,卖南货,去上海进饼干,拉回到柳市去卖,大概饼干的质量不好,没人买,都倒到河里了,还欠了好多钱。
那会借钱利息很高,三分息,沉重的债务压的父亲喘不过起来,只到我们工作之后,债务才慢慢还清的。
后来又做木箱,那会我已经读小学了,回家的时候,有时候也帮忙钉一钉木箱。
院子里常常有很多木板,井字形状搭起来,叠的高高的,晾着。我们小朋友,最喜欢在这种木塔上爬来爬去了。
我小时候贪玩,喜欢木刀木棍,我一直恳求他给我削个好看一点的大刀。可能父亲太忙了,很长时间,都没有给我做。
有天我放学回家,他送了我一把削的比较精致的大刀,长长的,日本武士刀一样的,我太高兴了,马上飞跑出去跟小伙伴们显摆,在那里哼哼哈哈,玩的特别高兴。
后来又装搭电器配件,就是把胶木,螺丝,螺帽,弹簧什么的零件按照要求,组装起来。那个活很累人,很耗眼力,有时候赶时间,父亲母亲都要熬通宵干活。
那会我们几个小孩,也都能帮一点忙了,有时候也帮着一起干点。
父亲做的最久的,估计是买卖旧货了。所谓的买卖旧货,就是从别的地方,收购废旧的电器产品,能翻新的,翻新了卖;不能翻新的,就拆开来卖,铜做铜卖,铁归铁卖,赚差价。
这个事情,大概从我初中的时候就开始做,到我读大学的时候,还在做。
钱应该是有赚的,不过也不多。
父亲并不是一个善于经营的人,他是个爽快的人,不喜欢蝇营狗苟,喜欢直来直去,喜怒形于色。喜欢的人,东西白送都可以;不喜欢的人,出价再高,我也不卖。
要是生活在魏晋时期,也是一种名士风流呀。
他的朋友评价他:
直人不生财。
在买卖旧货的期间,一直在帮舅舅和几个姨夫发货。舅舅和姨夫们在外面做电器生意,当时低压电器供应链还没那么完善,需要有个人帮忙订货,发货,父亲就做这个事情。
后来供应链完善了,这个活的必要性就没有那么大了。但是舅舅和小姨夫为了照顾我们家,一直都让父亲帮忙做这个事情,年底算点工钱给他,直到他去世。
父亲人生最后的一件事,可能就是给小姨夫发货吧。
父亲还承包过凤凰山上的一条小路,用石阶把山路铺平整,那个事情,大概也搞了一年多,现在那条路还在。有时候带诺诺和钱拓钱早去山上玩,我会指给他们看。
好像还管过一段时间的村子里的水库,每天去山上开关水库的阀门,每个月抄表,收取水电费的那种。
父亲修的路5
父亲是个很勤劳的人,在工作之余,家里还有很多活计要做。
小时候农忙,哥哥跟我还帮不上忙,父亲和母亲就自己育种,插秧,除虫,耘田,施肥,收割,晒谷等等。
水稻一年种两季,晚稻收割后,父亲有时候还会种一些芥菜什么的。
还要在地里种些菜蔬,家里屋前屋后搭个瓜架。父亲在家的时候,我们经常吃南瓜、地瓜,蒲瓜、丝瓜、八棱瓜。父亲种的南瓜特别好吃,送给亲戚朋友,都很喜欢。父亲去世后,岳父家里还念念不忘他种的南瓜。
在种东西方面,父亲很有些创新的想法。
我们家北山下那块田,种过两季黑米,后来产量不好,没有继续种下去,他是村子里唯一种黑米的。
我们村的扫帚草,是父亲首先种的,好像是从虹桥那边引进的。这种草可以扎扫把,比毛竹梢扎的扫把效果要好很多,会有人买。后来其他人也种扫帚草,好几个人卖这种扫把。
扫帚草父亲还会给我们小孩子种红娘(跟苦瓜很像,主要吃里面红红的囊),红娘开始长藤蔓的时候,他就去找些竹子搭架子,让红娘爬上去。
我们小时候没啥东西吃,天天盼望红娘红起来,有时候一天都要去看好几遍!
有时候自己家的成熟的红娘被别人小朋友偷走了,都要哭好久。我们也偷过别人家的红娘,唉,真是年少不懂事呀。
有几年,家里还养猪养鸡。印象中父亲运气并不好,家里养猪的时候,遇到了猪瘟,小猪仔都长的挺大了,晚上得找地方挖坑埋掉。
有时候还要去山上砍竹子去卖,以前有人来收购竹子的。还要去山上砍柴,砍树。
我们跟父亲去山上砍过树,父亲砍了好几棵,挑了两棵小的,让哥哥和我扛回家。从山上一路扛回来,真累呀。
父亲常常会带我们去山上,去田地里,跟我们讲各种各样的庄稼,山上的树木等等,也让我们一起干活,也许是这些劳动教育的缘故,到现在我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农民,喜欢山,喜欢树,喜欢田园,喜欢蔬菜,喜欢各种瓜果,看着绿绿的卷心菜,就觉得心里特别平和。
还有一次跟父亲上山砍树,我印象特别深。前一天晚上看了电影,《香魂》,是鬼故事,挺吓人的。父亲带着我去老屋基那边的山上砍树,他自己要去别的地方,让我在一块石头上坐着等他回来。我想起了昨晚电影里的场景,越想越恐怖,觉得后面有鬼,自己把自己吓哭了,大喊着找爸爸。父亲赶紧收工来陪我。
我听过最狠的,是父亲跟朋友们挑着番薯藤去宁波卖,据说挑了七天七夜。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但是听过好几次,应该不会骗我吧。乐清到宁波,300多公里,人走路一小时差不多3公里,得100小时,7天7夜,算起来有168个小时,扣除睡觉的时间,几乎都在走路了,很难想象。如果是真的,生活所迫呀!
老家的房子,建了好几趟,原来是两层楼,哥哥结婚的时候,加盖了东边间,我结婚的时候,加盖了西边间,母亲形容是喜鹊衔窝,盖的很辛苦。
父亲非常珍惜老家的房子,建造的时候,也花了很多的心思。房子造好以后,他经常蹲在地上擦地板,左手拎着水桶,右手拿着抹布,从三楼一层一层地往下擦。碰到楼梯的犄角旮旯,他会很有耐心地来回反复擦洗。
父亲经常擦的楼梯6
父亲是一个俭朴的人。
吃的,粗茶淡饭即可。他喜欢吃的,就是些家常菜,虾皮,水鱼干,咸鱼鲞这些,都挺喜欢。
也不讲究,有什么吃什么,肚子能饱就行。
有时候外面回来,家里饭还没烧,冷饭端起来就吃。
穿的,他几乎没有特别好的衣服,也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和要求。
后面几年,家里条件好起来了,给他买好一点的衣服,他也总是优先穿自己原来的旧衣服。
有时候,他俭朴到近乎不顾形象。
母亲经常批评他,去别人家做客,甚至赴宴的时候,穿的都那么随便,这让别人怎么看她,怎么看我们家呀?
父亲并不理解母亲的这种抱怨,依然我行我素。
父亲穿过的衣服7
父亲对待子女,是比较严格的。我们小时候,都很怕他,后来的不理解,可能当时也有因吧。
哥哥小时候读书不用功,把书包藏起来,父亲直接把书包扔了,还把书砍了一角。
这种粗暴的教育方式,对哥哥好像没太管用,因为他不喜欢读书,他擅长手工,现在就靠这双巧手吃饭。对我和妹妹,却效果非常明显,吓得我们读书特别认真,成绩还算不错。
父亲无意间杀鸡骇猴了。
有一次我们哥俩打架,父亲二话不说,把我们带到九错岭山脚,让我们挑砖头上山。因为山上在建寺庙,父亲在做短工,知道有这么个活计。我记得很清楚,我只能挑四块砖头,一边两块;哥哥大概也只能挑八块。爸爸自己挑很多块。
从山脚到寺庙那里,要走将近一千级台阶,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别说挑着东西,能够一口气走上去,就很不错了。
一路走走停停,好不容易,终于把四块砖头挑到寺庙里,累的大口大口喘气。这么累的一堂,大概挣了几分钱,第一次知道了挣钱的艰辛。
那趟挑砖头,挑的我终生难忘,从此,兄弟俩也不太敢打架了。
罚挑砖头这样的重罚,并不多见,经常的手法,是罚我们去田园里拔草。
有一回估计我们哥俩又打架,他罚我们去自留园里拔草,跟我们说了大概的位置,说种了洋葱,让我们自己去找,他忙别的。
我俩团结起来,去找那块地,但是我们没见过洋葱,不知道洋葱长什么样的。又没电话又没啥的,只好大概找了一块长了很多草的地,在那里敷衍着拔,一边拔草,一边吐槽,兄弟两又和好了。
后来父亲来了,看见我们在别人的地里拔草,一脸哭笑不得,估计十分无语吧。
妹妹比较乖,很少被批评。
2005年夏天8
对待子女,父亲是严厉的。但是对待孙子孙女,父亲就非常温柔可亲了。
钱早,钱拓,诺诺,每个人父亲都没少抱,都没少带他们去山上田野里玩耍。
动车刚刚通车的时候,父亲就带着钱早和钱拓去体验动车,在乐清站买票,然后坐到温州南,十来分钟,又很快直接买票坐回来。
钱拓后来说起过这件事,觉得爷爷太搞笑了,完全是为了坐火车而坐火车,也不出去玩一下。
钱早钱拓读书的时候,常常是父亲去接他们放学的。钱早在乐清读初中了,经常是父亲接送的。
父亲去世后,钱早哭着说:爷爷再也不能接我放学了。
诺诺读幼儿园之前,都在老家,嫂子帮忙带着。父亲也常常带着诺诺去玩,诺诺现在对田园的亲近,估计也是那时候父亲种下的种子吧。
有一次老家开车回温州,我突然想起了父亲,瞬间泪眼朦胧,只好把车子停路边,平复情绪。诺诺问我怎么了,我说想你爷爷了,她说我也想爷爷。父女俩只好相对而哭。
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失去了爷爷。每念及此,都觉得无比心痛。
2011年2月9
父亲是个仗义的人,喜欢交朋友。他喜欢的人,可以掏心掏肺。
他的朋友家里有喜事,父亲总是尽心尽力去帮忙。一个朋友家里白喜事,他忙前忙后,从头到尾,一直都在忙碌,母亲揶揄他,说比亲儿子还亲。
父亲喜欢种东西,杨梅,丝瓜八棱瓜南瓜各种瓜,还种过黄豆黑豆等等。他也喜欢把收获的成果送给亲戚朋友,他喜欢看到亲戚朋友拿到东西时候的开心。母亲并不喜欢,她心疼父亲劳累。就这么别扭着。
有一年端午节左右,杨梅正成熟,我带好几个同事回家摘杨梅,父亲很高兴。他很早就去山上,把杨梅树下的杂草都清除干净,又把杨梅钩等工具早早准备好,还帮着我们一起采杨梅。
对他而言,自己的劳动价值得到了认可,这是非常开心快乐的事。母亲心疼他,却并不理解他的这种快乐。
我读大学的时候,寒假回家,跟父亲讲起学校里的同学,说有些贫困地区的同学,家里条件很差,在学校里只吃饭,喝免费汤,很少打菜。父亲就鼓励我,有机会要多帮助这些同学。
父亲喜欢做和事佬,常常会帮人劝解。亲戚们谁家有个别扭啥的,都会过来跟他诉诉苦,聊聊天。他有过好几次当中人的经历,不过并不是每次都愉快的。父亲去世后,成绵叔有一天来我家,坐了一会,很感慨地说:“现在没人可以聊天了”。
我们家以前都欠债,连我们这些小孩过年都特别担心别人来催债。后面几年,条件稍稍改善,终于还清了欠款,还有了点积蓄。
就在那个时候,有个朋友向父亲借钱。父亲凑了10万块钱借给他。想不到那个人是个白眼狼,借了好多人的钱,然后就玩失踪,不还钱。
妈妈就一直埋怨父亲,父亲跟那人关系很好,发作不得,只能默不作声,暗气暗憋。最后走了,跟这个事情,估计也有不少的关系。
父亲走后,好多亲友来相送。很多人都说,那是我们村出殡队伍最长的一次。
我有时候想,如果父亲家庭条件好点,再读点书,那他可能会更加仗义疏财,快意人生,充满侠气。
可惜家庭条件不好,自己也赚钱不多,生活不允许他仗义,所以一生多憋屈。
2011年全家福10
絮絮叨叨写下这许多字,竟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
《出师表》的最后,诸葛亮说:“临表涕零,不知所言”。现在才理解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
就算是清明节对父亲的怀念吧。
亲爱的父亲,愿您安息,家里都好,不必挂念。
如果真有另外一个世界,愿您能够一生直抒胸臆,畅快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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