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过六十六,亲朋及老家的人依次来到,充盈了整个房间。大舅已经过世,二舅七十三岁,大姨七十,三舅四舅也快奔七,这是我一一问过得知的年岁。妈妈一共姊妹七个,她排行第六。钟鸣鼎食之家,是一个时代特殊的写照。
二舅年轻时当兵,脾气很不好,也许一部分来自遗传,一部分来自年轻气盛吧,现在脸上挂满了慈祥。
三舅不爱说话,但人很好,因为爱看书,有时会讲一些道理,他是做生意的,一部分道理也来自于自己总结的生意经,比如他常说:“要跟邻里处好关系,不要得罪任何一个人,你得罪了一个人,相当于得罪了他几乎认识的所有人,这样很划不来。”
我和四舅最好,他爱喝酒,也爱说话,因为姥姥在四舅家住的缘故,我从小在四舅家住的时间最久,他练了大半辈子书法,后来教我毛笔字,如何打点如何发力又如何转笔及完成,拿着我的手走完一整个笔画。今年夏天的时候他随儿女一起定居济南,这次没有来。前段时间他给我打电话来,说他每天写一遍兰亭序,晚上睡不着觉时就默背。一到了晚上,每天用小桶装了水,去往广场上写地书,他对我说:“妮儿,写地书好,发力不同,即可以练习手臂的稳定性,又能练习腰背锻炼身体。”他让我也从网上买一套去写,我至今还没试验过。我能想到他戴着帽子在广场上写字的样子,认真而执着,有路人围观或切磋时,他一定不吝赐教或欣然接受,滔滔不绝地分享自己的心法和技巧,因为他所有的热情都用在了这个爱好上。他的字非常好,在老家居住时,写了许多红白喜事的门联,画画圈里的人也常让他代笔落款。他也参加过许多比赛,被告知入围了他便答应一声,并不去参加。他说只要知晓自己的水平如何就可以了,这种场合不去最好,否则写字就变的不再纯粹,这是文人的气质与清高吧。
我和大姨也亲近,小时候的冬天她常在我家住,因为是家里的老大,要照顾弟弟妹妹,所以没有读过书。她脾气最好,爱笑,待人和善,所有好的东西都想要让给别人,自己承受最大负担。姥姥去世之前告诉子女们,所有人都要对大姨好,她因为照顾弟弟妹妹而无书可读,实在亏欠她,如果她过的不好大家都得帮她。她现在腿脚不太好,眼睛也不很好,生了眼疾,总爱流泪。见到我时,她总要拉着我的手问东问西,她身上那些种善良的热量对我影响很大。还记得第一次去她家,是我初三的暑假里,那时候我在三舅家住着,舅舅家的弟弟骑自行车载我去的。我们骑行在一条直通市区的笔直的公路上,然后左拐去往她所在的村庄,村庄的水泥路与之前的柏油路形成鲜明的对比,又是下过雨后,坑坑洼洼的路面上,我们不时躲避积水,不时躲避被毁坏的路面。“看我的车技,不要动啊!”弟弟说着从一处十几公分的狭窄路面穿行过去,我紧抓着车后座,侧身看向前方,很好,平安通过。断裂的道路上,上下颠簸的车子载着我们发出一阵又一阵惊叹和欢笑。我们俩坐在大姨家的客厅里听卡啦ok,电视屏幕里播放着朴树的“白桦林”。雪花飘落中的白桦林格外安静,白鸽从天空略过,把希望带到远方的某个地方,那个地方一定终年白雪,苇絮在微风里成片摇曳……我们翻来覆去的听,那时候我第一次听这首歌,心湖升起淡淡的忧伤。
老家的姐姐、哥哥、嫂子几乎都来了,我算是最小的,大姐54岁,二姐52岁,哥哥们也都在奔五十,在他们面前我始终是小孩儿。他们说我没有太大变化,可我看他们仿佛却一瞬间老了。我从小不爱说话,长大后的许多年间,在家的时间亦是很少,彼此极少相见,可每次见面都觉亲切,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血缘关系吧,他们始终存在于我的童年片断,在时光的录像带上渐渐成为了泛黄褪色的画面。夜色将近的傍晚跟着姐姐们采桑叶,在月光与星空下回家;大人们在浇地,我们一堆人挖了野菜根来吃,那白色的根嚼起来清甜;二姐买了熨斗在慰衣服,她要出嫁了,桌子上摆放着她用的粉饼,床下有几双她的高跟鞋,那个年代这些东西都很新奇……那便是我小学一、二年级时的记忆,在时光里忽而模糊又忽而清晰。
后来,我长大了,故乡戛然而止。二十多岁时一心想要离开,没有丝毫眷恋。三十岁后已为人母,却一心想要回来。想起彭流萍的一首诗,“一半睡在故乡/一半醒在路上”,每个人又何尝不是被如此分成两半。析野俊明在《禅与极简生活艺术》里说“迷茫时请去看看父母”。
走过漫漫疲惫长路,而家始终是支撑我们生命的东西,可以随时出发也可以随时回来,它是一个允许自我回归的场所,且毫无保留。从前嫌时间缓慢,而今对于时光的感知却更加清醒,时针一分一秒,每一针都在感叹它的流逝。晚上去往大润发买东西,电梯下行处正对水产区,每每至此,亦会闪现几年前弟弟在此售卖的身影,眼睛湿润。年岁渐长,怀念亦变得频繁起来。
所谓故乡,它始终应该就是破的,旧的。墙基倾圮,泥涂褫落,断壁残桓,河道颓败,坑道里依然长着浓密的野草,那肃杀里依然有明明浩荡了一整个童年的冬日……它是一个被我们矫情的认为需要遗世独立的存在,不需要发展亦不需要变改。它就应该是离开前的模样,一个日渐苍老荒凉,没有被未来开发开垦,瞬间让我们忧伤的地方,却有漫无边际的寂寥和冬日温暖的光亮。它被时代和长大后的我们赋予了一个沉默和被遗忘的身份。站在那里,默然无语,等待归家的人。那个时代,那个地方,离我们越来越远,心却越走越近。
我终于知道了所谓中国人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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