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份难言的酸辛
——方方小说《出门寻死》读后
作者:远心
好久没有读小说,从师傅那里看到2005年的《小说选刊》第二期,封面上印着几个熟悉的作家的名字,便自己买了来读。第一篇就是这个《出门寻死》,竟读到泣不成声的地步。方方在“小说家说”里说:“有人读我的小说,可能只读到表面上那幅常态的图景。但有的人,尤其一些与我心息相通的人,却一定能透过常态的图景看到背后那些缠绕在一起,永远存在,永远都拆剪不断的死结。”我不知道我是否触摸到了那些死结,然而同为女人,我却像随着小说中的何汉晴寻死的脚步真正去寻了一回死一样。死并没有发生,但人已经被悲哀,更确切的说是酸辛装满了!
何汉晴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泼辣热心、吃苦能干、经常便秘的中年女人,她的优点被琐碎的生活包裹起来,在日常生活中,她仅有的缺点便成了时时被人攥住的小辫,她在家里亲人面前的地位、她想要得到的夸奖和温存,就那样慢慢地消逝殆尽,她仿佛成了一个陀螺一样旋转着又处处遭嫌弃的多余人。于是她狠心就要去寻死,因为“死也不是件蛮难的事”,而且一想到死,立马就想到了报复般的后果,“我死了,看哪个给你们做饭,看哪个给你们洗衣,看哪个给你们拖地抹桌子,看哪个楼上楼下陪你们看病,看哪个为你们满街买药,看哪个给你们换煤气,看哪个坐汽车帮你们抢座位,看哪个帮你们扛米买菜,看哪个换季的时候给你们晒被子刷棉袄,看哪个帮你们倒洗澡水,看哪个帮你们剃头修发,看哪个替你们剪脚趾甲,看哪个吃你们的剩菜,看哪个招呼你们的亲戚,看哪个引你们去江滩看焰火,看哪个陪你们秋天去公园看菊花,看哪个在你们被人欺的时候替你们出恶气,看哪个下雪天为你们扫门口的雪,看哪个起早给你们买早点。还有,这个顶重要,水壶叫了,看你们再等哪个来关火,看哪个会憋着大手不解,先来给你们灌水瓶。”这21个“看哪个”,活脱脱地描绘了何汉晴的生活内容,也狠狠地解了何汉晴憋在心里的一股恶气!女人要死,是因为捡了一辈子满地的芝麻,累了!烦了!比起这些烦心事来,死倒是十分简单的。
公公、婆婆、小姑子、丈夫,四个人拿着她寻死的话开玩笑,上大学的儿子不耐烦的挂断电话,倒是那些熟人,甚至是陌路相逢的人更觉得她的重要,朱婆婆的耳朵是要她专人来掏的,文三花四岁的孩子也只有她看着最放心,候车室里的小流氓硬是被她这个不怕死的阿婆吓跑了,女孩子还得仗着她才能安全地度过整个黑夜,又要寻死的文三花非得她才能从桥上解救下来。可是,甚至连上电视那样的风光,也只是“光芒过后,迎面而来的却是更黑的黑暗”,她不死,亲人们就照样瞧不起她,她就照样累,烦,只有死了,亲人们才念起她的好。生活都是由家里家外两个部分组成的,其实哪一个都代替不了哪一个,女人在家里的时间又最长,做的家务杂活又最多,倘若家嫌弃她,冷漠她,让她用什么去支撑自己的生命呢?
可是,她才寻了一天的死,生活就起了变化了。公公哮喘犯了,小姑子裙子被洗坏了,婆婆钱包被偷了,丈夫的手指割破了,儿子半夜从学校跑了回来,她寻死的行动,终于对生活发生作用了!而丈夫那只发抖的、烫人的手,让她“心里一下就舒服了”。原来,“一个人的生生死死,真是由不得自己。这世上并没有人真的就把命运捏在自己的手上”,“人就得把他这一生该受的累受完,才能去死”,“人生就是这样呀”!
何汉晴又回到生活中去了,回到婆婆那些拐弯抹角的文明话,公公定时炸弹爆炸时的排山倒海,小姑子没事找事地斗嘴巴,丈夫痴迷地雕刻麻将,儿子不时地打电话要钱。寻死的女人不只她、文三花、珍珍,还有更多更多,也大多数都被救了回来,但是,没有人知道哪一天她们又要重新去寻死,下一回是不是像文三花那样幸运地被何汉晴这个同样寻死的女人救回来。
一篇小说结束了,没有结束的是一个个在死亡线上徘徊的人生。其实男人女人都是如此!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价值的琐碎,构成了生活的全部或者说是大部,真正属于灵魂属于自我的单纯世界简直就是莫须有。生活就是这样,是没有理由的,又是理由充足的,是没有感情的,又是感情充沛的,是没有未来的,又是前途光明的,是不畏惧死亡的,又是寻死而不得的!就像小说以何汉晴的便秘开始写起,大多数的人生本相就是这样简单具体而又牵肠挂肚、百转千回。方方说自己的写作是悲观的,倒不如说是现实的,因为她抓住了人生最小又最有力度的部位,这个部位也许走向虚无,也许走向我们所不敢面对,其实一直就摆在那里的真实。我们所作出的选择,无论是生是死,都不能摆脱这种无所不在的真实。
无论如何,那一份酸辛是早就注定的了!
2005年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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