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小团圆》后,再也不能听见下雨。
只要听见雨水有力的敲打声,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张爱玲,想着那一句:
下雨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顿时,便有了意境,仿佛正在山林间,溪水潺潺,一阵清新。
然后,便有了悲伤。
这是写在《小团圆》首页的句子,在小说的一开始,她似乎就告诉所有人,九莉始终没有等到那个人。
有这样一种言论,《小团圆》是张爱玲自传式的小说。
在出版之前,张爱玲便同好友宋淇夫妇书信讨论了这个问题。
张爱玲 一九七五年十月十六日
赶写《小团圆》的动机之一是朱西林来信说他根据胡兰成的话动手写我的传记,我回了封短信……希望他不要写。当然不会生效,但是这篇小说的内容有一半以上也都不相干。
张爱玲一九七六年四月四日
我写《小团圆》并不是为了发泄出气,我一直认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
宋淇 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八日
那时候,你说上一百遍:《小团圆》是小说,九莉是小说中的人物,同张爱玲不是一回事,没有人会理你。
《小团圆》有张爱玲过往的痕迹不假,故事中设置的人物事件都是以她自身及周遭为原型,明明只是一部小说,可是读着读着总会让人产生许多错愕,仿佛透过故事看到张爱玲自己的人生。
生在落魄贵族家的盛九莉从小便生活在失爱的环境,父亲冷漠母亲一直离家在外,后来有了继母生活就更加痛苦,在姑姑的帮助下九莉终于逃离了封建家庭,母亲资助她去到香港读书。但很快香港沦陷,九莉不得已中止学业又回到上海,开始了文学创作。读者邵之雍很喜爱她的文字,找到了她,最终二人相知相爱,结为连理。邵之雍为日本政府做事,婚后不久因工作需要去了华中,生性风流的他遇到了年轻的护士小康,抗日战争后逃亡的时候又和其他女性发生了关系。九莉历尽了艰辛去乡下看望他,却受到了冷落的待遇。九莉让他做选择,但之雍总是含混过去,不愿正面回答。后来九莉终于醒悟过来,结束了同邵之雍的关系。婚变后她感情很受伤害,遇到了电影人燕山,但燕山对她的感情十分保留,从未公开过二人的情感,不久后燕山又与其他女子结婚了。九莉又是一个人,回到了香港继续未完成的学业。任谁都可以从里面读出张爱玲无奈且辛酸的过往。
张爱玲与胡兰成
张爱玲是名动一时的才女,当年在上海滩是声名鹊起,于千万人之中却遇上了最不该遇上的那个人,胡兰成是才子,却是没有爱情道德国家理义之徒。
婚后,她送给胡兰成一张照片,背后写到:“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是的,她爱他,用极低的姿态,她不介意他之前的两个太太,待他们离婚后正式嫁与了他,尽管那年他三十八岁,她二十三岁,风华正茂。她不介意他的身份,顶着世俗的骂名也成为了她的太太,她要的不过是他的陪伴和温度。
这样纯粹的爱情被她如珍宝般捧在手心,却被他弃之如敝屣。
在武汉他与护士小周交好,逃亡路上他又与大户人家的姨太太范秀美有了勾搭。
张爱玲痴情地去寻他,却遭遇了冷漠,她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质问胡兰成:“你说过的现世安好呢?”胡却只是一味搪塞。
张爱玲说:“我倘使不离开你,亦不至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了,我将只是萎谢了。”此时张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苍凉得却似乎已看透了人生。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在那些总有留不住的一切里最留不住的其实是人心。这场情感她倾尽所有却只换得身心疲倦。
感情虽不在,但她却不是绝情的人,回上海后仍资助他的生活,甚至当掉金镯子为他的情妇打胎。待他脱离险境后,却郑重写信道:“彼时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既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小吉是小劫的隐语,随信而至的还有她新近所得的30万稿费,虽然此时张爱玲的生活亦十分窘迫。张爱玲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无论分与合,爱与恨,她始终都不愿做那个落井下石之人。
至此,张爱玲亲手斩断了这段令她全身心投入又伤心欲绝的情缘。
张爱玲与父母
九莉唤父亲二叔,母亲二婶,却唤后母娘,现实生活中的张爱玲亦是唤父母叔婶。
新式的母亲勇敢地逃离了封建家庭,却留给一双儿女不完整的家家,张爱玲一生清苦弟弟张子静终身未娶,最终二人都孤独终老,这不得不说与早年失爱的家庭不无关系。
母亲于她是神秘疏远的存在,印象中她一直在整理包袱,时刻准备出发。她是美的存在,不论何时都有绝美的容颜优雅的姿态。
她在母亲面前拘谨,却又眷恋。
母亲经济拮据,却在她逃离父亲的家庭后资助她去到香港读书,囊中羞涩仍高价为她聘请外教,她说我本可以把这些钱留着,可我偏不。是的,她仍是心怀女儿的母亲,可就是这样的母亲,却在一日悄无声息地将女儿拼了命学习得到的教授800元资助输在了赌桌上,然后淡然地离去。
在金钱上,张爱玲对母亲永远带有亏欠,感觉每一次伸手都是煎熬。
九莉总是说,借二婶的钱我是要还的,终于存够了钱拿出两条金鱼,母亲却红了眼。
张爱玲亦是如此,在金钱和生活上总觉得自己亏欠了母亲,《小团圆》里她借九莉的口说我不要孩子,担心自己对他坏,为她母亲报仇。
可母亲死后将所有的遗产都赠与了她,除了生活所迫无奈变卖了一些东西外,她几乎都不忍打开,她害怕回忆起母亲。她和母亲自始至终都是相互爱着的,可是时代让她们走得那么远。她继承了母亲叛逆的性情高雅的生活态度对美极致的追求,却如母亲一样,半世漂泊,最后老死异乡。
张爱玲的父亲如书中九莉的父亲一样,是清朝遗少。祖辈是清朝的名臣,为后人留下了不少遗产,可富不过三代,到张爱玲父亲那辈刚好第三代。没有正式的工作,又要维持大家庭的门面,吃喝嫖赌一样不少,后来又抽上了大烟,家境更加窘迫,房子越换越小,年老时只能求侄儿给一间房方能栖身。
他也年轻过,也曾为挽回家庭做出努力和尝试,也曾炒股赚了不少钱,成为媒婆争抢的对象。可他终究未能走出清朝遗少的影子,与那个时代一同沉沦了下去。
张爱玲小时候他也曾带她去过戏馆茶楼,在亲友面前炫耀女儿的才华,为女儿《摩登红楼梦》拟了回目。他也曾是慈父,可是在岁月中变了模样,后母的一句挑唆,他便跳起脚来打了张爱玲,将她囚禁在家中达半年之久,就此,她与父亲原本就稀薄的情感终于消失殆尽,他们成了世间令人唏嘘的宿敌。
有评论家说爱玲对父亲的情感在后来的婚姻中尽显无疑,她嫁给的都是大她许多的男子,胡兰成长她十五岁,赖雅长她三十六岁。张爱玲年少时没有父爱,却在自己的婚姻中寻求如父亲般长者的温暖。只是,这样的方式,最终带给她的都是千疮百孔的伤害。
如此,不得不让人为她心下恻然。
张爱玲与弟弟张子静
张爱玲在文中多次提及弟弟是个漂亮的孩子,大人们会逗他,“把你的睫毛借给我好不好?”
她逃离了封建家庭,弟弟亦抱着双球鞋跟了过来,可母亲说:“我只能养活一个人,你得回去。”他含着泪水一步一回头地走了,从此便在那封建的家庭中战战兢兢逆来顺受地生活着。
母亲说,不是我不想管他,张家就他一个儿子,总不会不让他受教育的。
可她错了。
张子静虽是男子,却年上学的权利都没有,因为父亲要省钱,只能在家里请私塾先生,读那老掉牙的四书五经。
张爱玲年幼时对弟弟还是十分疼爱的,继母教育他张爱玲却难过得只掉眼泪,可一转眼在院子里弟弟却早忘了自顾自地玩起了球,爱玲顿时感到阵阵寒意。
《小团圆》中九林依偎在吸大烟的继母身旁,神情恬静得就像一只猫咪。后来,父亲败光了家产,九林对九莉说,“你不知道,娘好,二叔自己不听……”不知不觉中九林对继母已经产生了浓烈的依赖情感。
兴许这些都是造成张爱玲对弟弟情感疏离的原因。可她亦自顾不暇,她与弟弟不过于红尘中飘零,只看谁的命运更好而已。
张爱玲与胡兰成分手寄去了大笔的费用,临终钱将遗产全赠与了好友宋淇夫妇,却对弟弟回信说:“没有能力帮你的忙……其实我也勉强够用……”
姐姐去世的消息从大洋彼岸传来,他写道:“很美的我,已经年老,没志气的我,庸碌大半生,仍是一个凡夫。父母生我们姊弟二人,如今只余我残存人世了。”
岁月绵长,可于他们姐弟确是清冷寒凉,他们骨肉相连却又人情凉薄,他们出生名门却孤苦而终,他们互不牵绊,可最终殊途同归,成为天地间寂寞的亡魂。
序中说,小说取名《小团圆》是因着古时戏文的结局都是三美五美的大团圆,可文中父母分离,家人未团聚,夫妻离散,最终落了孤身飘泊异乡的结局,半点没有团圆的影子,或许,如同小吉的隐语小劫一般,代表着美好的心愿。在内心深处,张爱玲始终盼望着团圆的美好,盼望着家庭美满和睦,盼望着夫妻相爱相守,盼望着子女满怀。
岁月的胡琴咿咿呀呀地弹唱着,多年前的月亮升起来又沉了下去,月色迷朦,情怀却从未随着时光的流转慢慢飘散,它一直在那里,在心里,在每个月亮升起每次雨水落下的岁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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