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忆旧年

灯影忆旧年

读《红楼梦》时我特别喜欢偶尔跳脱出离的场景，如贾雨村邂逅冷子兴的郭外村肆，柳湘莲诱薛蟠来痛打的荒郊苇塘，贾芸义结醉金刚倪二的街头坊间。大观园如大梦一场，曹公指缝间漏点鲜明世相出来，偏处更觉笔力无穷。

第五十三回虽还在贾府，故事却与公子小姐无缘，这次是佃户来给地主交租。地主家要过年的排场，每每令我等吃瓜群众手捧瓜皮目授神随，忘乎所以，如醉如痴之外还要咽一口口水。

这章开头便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凤姐忙着治办年事，宁府这边“贾珍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房，以备悬供遗真影像．此时荣宁二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

只看贵族老爷贾珍一路行云流水般的富贵得意做派：尤氏婆媳一边检点要送贾母这边的针线礼物，一边收看碎金子倾成的压岁小锞子。一时贾珍进来吃饭，儿媳回避，贾珍便问及宫里的春祭赏，感念一通皇恩。

果见贾蓉回来，手里托着个小黄布口袋，上面还附着发票。父子二人把皇赏给荣府长辈们过目，便供在祠堂。贾珍就在厅上看着小厮们抬围屏，擦抹几案金银供器。一边又交代贾蓉问清楚凤姐那边拟定的请客日期，免得再两府相重惹人腹诽。只见小厮手里拿着黑山村乌庄头的禀帖并一篇帐目来报，贾蓉忙接过展开，贾珍边骂老砍头的才来，边倒背着两手，就向贾蓉手内看。

地主家年货单长得要歇几歇才读得完。牲畜野味，山珍海鲜，干果干菜论车，米稻杂粮分等，柴炭如山。还有专孝敬小主子玩乐的珍禽活物，老庄头直花了一个月两天的功夫滚着雪地泥泞才赶到，主家佃家祖辈的交情，一场寒暄。

可惜缴的银子只有珍大爷预期五千两个一半数目，珍大爷娇嗔：“真真是又叫别过年了！”老庄头诉灾情求宽解，珍大爷倒也体恤，只说自己委屈些也就作罢。

随后去除自留外送的，将年货一分一分分好，堆在月台下。贾珍便趿了鞋，披着猞猁狲大袄，命人在庭柱下石阶上太阳中铺了大狼皮褥子负暄，自己闲看族中子弟来领取年物，期间还以族长威严斥骂了不成器的贾芹。这一回里的贾珍真是有得一看。

我喜欢这段收点年货，远胜过后面的除夕大祭和元宵夜宴。尤其那张年货单子，实实在在过瘾。也因为自己对儿时过年的记忆，年味最足就是年货这一笔了。

赶年货，抠门的大人们一个个突然挥金如土，一趟趟运回家，眼看着储藏室一包一包堆积如山，大人小孩都心头暗喜，急景残年里绽出朵朵金花。年货真是过年的灵魂，不然，光是急慌慌地叫打扫所有犄角旮旯，冒着致残的危险，或者蒸成堆的除了枣还是馍馍的枣花馍馍，炸满盆满盆过油的土里土气的豆腐果子，而没有年货拆封的喜悦在前方的神光里诱惑着，换傻子来他也不干！

我们家和别家一样，也有年货单。列得很仔细。成品半成品原材料，八十年代的贫瘠生活里父母也是想方设法地花样翻新。而年货单独有的光彩，即使一棵大白菜写上去也顿觉非同寻常。我老津津有味地去看那单子上有哪些又划了勾表示买毕，觉得我妈妈真是一个会过日子的女人，钦佩有加。

时不时还会有天边鸿雁落下，外地亲戚或者出差的朋友带来的礼物不仅稀罕还大都奢侈级别较高，那真是一年来心情的小高潮了。辛苦的就是需要忍。年货规定非除夕夜不许启封的。这就又多了多少曲折坎坷的心路以及小小的游击战略出来。也是过年独有的。我也练得少取其物不乱其形的一手功夫出来。

记得泡面最初问世时还叫快食面，要去粮店购买，年前家里忙得无处下脚，爸爸买了来一家人煮了吃这样不正经的饭，虽然我妈在里面夹杂了大量无处不在的菠菜，（她对菠菜的执念和大力水手一样隔海相通，）依然令我快乐无比。我们家教条死板，这种父母挑头的出格事件真是可遇不可求。也不知道童年时那大院子里平房的家一到过年怎么就凭空变出那么许多的杂事来。简直翻天覆地，没几样东西能安生呆在原处。去别家看看，也如此。孩子们倒也图个新鲜，在杂物堆里钻来钻去，但挨吵次数明显下降，大人们没空。

记得我爸码好蔬菜水果，成捆的甘蔗放到阴寒处，就坐在门口支着案板杀生。鱼还好说。杀鸡是他最难逾越的自我。脖颈刀伤四处飞蹿的鸡惨叫连声，我爸持刀追赶，家门口鲜血淋漓如凶杀现场，不忍睹。

那几天我特别勤快，支着耳朵等着派活，我记得那时我特别急着问清楚一句话：“妈，快过年了是吧？那过年是不是就不挨吵了？”我妈总是很甜蜜地回答是。小时候发自肺腑地喜欢年，也是因为父母们年间脾气都特别柔和。

年货里包括烟花爆竹，和必有的一身新衣。到三十下午傍黑，灯光亮起照出窗明几净，诸神归位，空气和缓，舅舅刚砍来的柏树枝在门前地面上点起，鲜绿堆里劈劈啪啪吐着小火苗，烟雾清香。妈妈手里只剩换下来的几件衣服去洗，我们从头至踵衣鲜履净。那时什么活也不派给孩子做了，糖果罕物样样打开，揣兜里找小伙伴去放烟花玩。女孩子胆小，躲着放炮的小子，各色小烟花放起来璀璨烂漫，实在开心。之前的忙乱悄然收幕，所有的期待都已实现，幸福就在手中。小孩心里也知该安享当下。因第二天早上新年开始之时也预示着一年最好的时光流逝之时，如五十三回之后的贾府，繁盛渐别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