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三年春,山弯子里的草木刚刚发芽,宗步伦决定动身往京城去赶考。他原打算一个人独自出门,像平时一样,一边云游,一边赶路。实际上,他已经约好了几个挚友在路上碰头呢。对此,老父亲不知情,行前给他提了个有点为难的想法。
“把你碎弟领上吧,让他借这个机会,跟着你开开眼界,学点本事。再说,弟兄两个出门在外,有点啥事也好有个照应。”
宗步伦是个孝子,父亲的话如同圣旨。于是,择了一个吉日,如同古戏里秀才赶考一般,在一河湾家人目送下,兄弟俩骑了两匹马,看上去如一主一仆般,顺着宁赛川上京去赶考了。
这时的宗步伦已经二十有八,膝下有了五个儿女,妻子李氏腹中还怀着一个。他这一去,就是半年时间,家里人天天盼着京城里的好消息,掐着指头算着时间。终于,在早秋的一天,盼回来了随大哥一起上京的老碎。他是随了几个相邻的老乡考生,到了延安后才独自回来的。这个碎兄弟带回的话是:
“我大哥说他考得挺不错的,让家里不要挂记。他随了几个同门,往南方去看世界去了,过一段时间就回来。让我回来,是给家里人报一下平安。”
“那朝廷考完了,还没发榜吗?”老父亲关心的是这个。
“我大哥说,还得一段时间呢。他说朝廷发榜,会通过当地的官家,与考生取得联系。要是考不中,到时自然就没消息了。”
“呸,你个碎嘴头子,咋还有不中之说。”迷信的父亲对儿子寄予厚望,同时陷入了深深的焦虑。“嘴是信息官,说出的每一句话,天神地神都听着呢。我告诉你们,从今天开始,全家人谁都不能给我提这两个字。听见了没?”
一个月后,朝廷发了皇榜,宗步伦中榜拨贡生员,喜报跟着传回了延安府,又被快马加鞭传到了宗石湾。石湾周围所有的宗姓族人闻讯,为宗家终于又出了功名人物而高兴成了一片。而当事的宗步伦,却还在不知什么地方云游没有回来。
“这个野游鬼,出外耍也不分个轻重。这皇朝都发榜了,还不见他个鬼仔仔的影子。日他妈的,我这到底是生了个啥儿子啊!”老父亲嘴上抱怨着,心里是一百个得意。
发榜一个月后,宗步伦风尘仆仆回到了宗石湾。他的归来,也把这一趟赴京赶考,高中拨贡的大喜事,推向了新的高潮。每日里,宗石湾人来人往,有与宗步伦称兄道弟的乡间弟兄,也有地方上的乡绅,都纷纷前来恭贺。此时的宗石湾家业殷实,宗步伦礼数有度,不卑不亢,处处应付欲如。
在世人眼里,宗步伦高中皇榜,位列拨贡,是天大的光荣事,然而在细心的老母亲眼里,却发现自己的这个有本事的儿子,对此显得并不怎么热心,有时候还表现的若有所虑。身为父母的他们,对儿子云游南方,究竟见识和做了一些什么一概不知。也许知道了,也不一定能理解。
在一次招待远方来的朋友时,宗步伦喝多了酒,话也跟着多了起来。他面赤舌拙,神情酣酣地跟娘老子破天荒说开了一些事。
“大,妈,人不到外面去,不知道天地之大。这回,儿和几个同门生员,往南方去了一趟上海,杭州,见识了无边无际的大海,还认识了一些出国流洋的现代派学生。咱们这地方,跟人家那些发达地方比起来,太落后了。这不仅仅是自然的差别,更多的是文化上的落后。”
“大海,是人名字吗?”父亲纳罕地问。
“不是。是,是一眼望去,看不到边的水塘。也不是水塘,是汪洋的水。咱们洛河川的水,和天下所有的水,最后都,都,都流到那个大汪洋里去了。”宗步伦笑着,有点口吃,努力想说明白,却无可比拟。
“天爷爷,那还不把人都淹死了。”母亲听得又稀奇,还有点急。
“不会的。海上生活的人们都有船,船在水上漂,沉不下去的。”宗步伦神往地说:“儿还在海里耍了几回水。那水是咸的,跟咱们喝的盐水差不多。”
两位老人自知不懂的东西太多了,也就不敢再乱说,怕扰了儿子的兴致,所以由着他往下讲。
“回来的路上,儿特意去了一趟河南的少林寺,还到当地的登封去探寻过老祖宗当年离开的那个宗家洼。那里,宗姓的人多太了,可惜没人记得老祖这个人,还有他老人家说过的抗皇粮的事。”
“是啊,那都是人老几辈子的事了。”父亲这才搭上了一句话。
“儿算算看。老祖是在明朝万历年间来到陕北这达,大清朝现已历十几代帝王,这中间差不多是近三百年的历史了。现在宗姓家人在吴起川的七沟八洼里,差不多有上千号人口了。老石湾那年遭灾损了一次人丁外,这些年也恢复的差不多了。想一想,这真是一种了不起的繁衍与发展啊!”
宗步伦先还掐指算着,后来酒劲上涌,人眯起了眼睛,在父母的炕头上,带着鼾声睡着了。
按照清朝惯例,凡参加科考,并取得贡生学位者,朝廷都要给一官半职,要其出外做事。然而,宗步伦应考的这一年的拨贡,却因光绪帝的驾崩而迟迟没有安排。这一拖就是两年的空档。不过,他老人家身上有了功名的光环,在当地乡绅的眼里,也就有了不同一般百姓,宗贡业的名号便由此叫了开来。
闲着无事的宗贡业又开始在山里云游了,不同以往的是,他除了热爱大自然外,更多的关切起了生活在这十万大山里的人和事。每到一个村子,他都要深入进去,和村里的老人们啦话,细细的了解村里的情况。他老人家这种学者式的探寻,在这块落后又封闭的大地上,不经意间,与更多的乡人们建立起了联系。大凡见过宗贡业的人都说:
“那是个真正的文化人,说话和气,待人真诚,一点架子也没有。他问的那些话,跟咱们平时一块啦的话,听上去一样,又不一样。人家好像看什么问题,都有一种咱们看不到的深度。那确实是个有学识的人,我真的可喜欢听他说话呢。”
被乡民喜欢的宗贡业,身负功名,却被朝廷遗忘了。这种遗忘慢慢的连他自己也淡漠了考取功名后,要做官的事。直到一天傍晚,家里来了一位身着长袍,气宇轩昂的南方客人,才又让他的心思澎湃起来。
“李兄,想不到你能来我们陕北这个穷山旮旯,实在是让兄弟意外啊意外!”宗步伦一见来人,高兴的朗声而笑,两个大男人拥抱了一下后,互握着手端详了半天。
“有你宗兄在的地方,再穷,也是圣地。我这是朝圣来了。哈哈。”来人一口南蛮语。
“啥圣地,是寒酸之地。李兄,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石窑洞,冬暖夏凉的好居处。”宗步伦一边客气,一边介绍,一边礼让,两人的关系,好像很久的故人一样。“瞧你热的满头是汗,快请到里边坐下,咱们好好的谈一谈。这两年多时间,把我都快闷死了。”
宗步伦与来人称兄道弟,说话的语音全变了,听上去让人觉得那么的别扭。而两人的那一抱,让妻子李氏觉得针扎一般的哆嗦了一下。不过,她是大家闺秀出身,心里存疑,表面上添茶上酒,恭顺有加。颠着一双小脚,按照丈夫的要求,不一会就好吃好喝地给准备了一桌招待饭。她也是借着添酒上菜的当儿,听到了丈夫和来人之间的一些只言片语,隐约觉出了一些不太对头的地方。
“我们几个都加入了会中,公推老刘往上海去,和陈会合,一起出国,往日本接孙先生回来。不过,朝廷现在可是把我们的组织当眼中钉。兄弟现在是在刀尖上跳舞呢,弄不好,哪天这脑壳子就让人砍那个求了……”
“这回你来了,我也想出去。革命是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
“我们几个落榜,你中了拨贡,可喜可贺。按理说,朝廷会有一份不错的差事让你做的。这个机会还是先留着,说不定将来,对弟兄们的革命,有水到渠成的便利。因为中国的革命,不局限在南方,北方迟早也要动起来的。”
“唉,什么贡不贡,不过一个样子。说实话,我现在对它的兴趣越来越淡了。装模作样,不过是为了家里的老人们。他们思想落后,旧传统意识太重了,认为我有了功名,不去当官,简直就是一种耻辱。”
“哈哈哈,我理解。那你自己看,真要想出去,咱们明天就动身。”
“行,就这么说定了。不过,明天太急,咱们后天动身吧,我好安排一下家事。”
一向话不多的宗步伦,和这个穿长袍的人在一起,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这个人时不时站起来,俨然是一个教师爷。他口音怪怪,有好多的话李氏听不明白。但她记住了其中的两句,一个是革命,一个是杀头。前者她不理解,后者太可怕了。两者联系在一块来想,老天爷,这个人是不是要领自家男人去干什么不可告人的坏事去呀!
夜里,宗步伦跟李氏说起了准备出一趟远门的想法。李氏破天荒表达了反对的意见,还哭得那个伤心,如同生离死别一样。宗步伦心烦,一声呵斥,李氏不敢哭了,咬着被角儿无声抽咽。
女人有女人的心劲,第二天,李氏把自己的担心,和丈夫要跟那个南方人出远门的事跟婆婆公公说了。意见一拍即合,父母的反对更坚决,他们忧虑的比媳妇更多。
“不能,说成甚都不能让他走。一家人把他供到现在,刚刚得了个功名,还没等去当官呢,这倒学起坏来了。他去南方能干些甚?听说那些地方现在乱得就跟甚一样。”父亲站在地当中嚷着,又有点为难。“可他现在是个大人了,身上又有功名,我骂两句还可以。他要是不听,那咋办?打他,我,我是不能下手的。”说到这里,老父亲看着一双粗糙的大手,想着昔日当家作主,生气自己现在的矛盾,叹息着,在脚地上走来走去。“不行,这一回绝对不行。一定得想个办法,让他走不成才行。”老人突然眼睛一亮,说了一个主意。
宗步伦平常出门,李氏从不过问,总是听上一句,就给备好了盘缠行头。这一回,她的抵触已经付之行动,破例不给丈夫做任何的准备,还说要回娘家去看望父母。宗步伦心知肚明,他取出了那把随身的宝剑,翻出了一个背袋,取了一些银两,开始自己动手准备起来。
这时,碎兄弟过来传话,说父亲让他过去一趟。
宗步伦眉头一皱,把东西放下就要过去。碎弟关心地问他是不是要出门?宗步伦承认了。一向言听计从的碎弟,当时态度明确表示反对。
“咳,你们不懂。”宗步伦有点烦心。“我是去做事,又不是干啥。你们瞎反对。”
来到父母的窑洞,宗步伦想顺便把出门的事说一下。没想到,一进门,他看见父亲盘腿坐在炕头前,抽着长筒子水烟,一脸心思。母亲神色紧张,瞅了他一眼,就瞥向了别处。宗步伦心里顿时全明白了。让他吃惊的是,父亲叫他过来,并没有阻止他出门的意思,而是商量关于分家的事。
“这个想法,我和你妈不是突然想出来的,是谋了好久了。毕竟,你是家里的老大,儿女也都大起来了,又有了功名,家业再混在一起,不利你们的生活安排。我听说你又要出门,那就在这两天,咱们把家分了吧。”父亲语气生硬,一脸的不容置疑。
“大,我不同意分。”宗步伦心一沉。
“分了吧,你两个兄弟和你一块分。我跟你妈和老碎过。这事就这么定了。分了,你们自己家的地自己种去,自己的事情自己安排去。我们老了,再不操心了。”父亲口吻坚决,说完,跳下炕头,放下水烟锅子,背着手头也不回出了窑洞。
回到自住的窑洞,宗步伦劈头盖脑把李氏骂了一顿。几个娃刚还围着李氏在说话,吓得一个个躲到了另一间窑洞去了。李氏不敢犟嘴,只有抹眼泪哭的份。宗步伦发了一通火后,盘腿坐在炕上,思谋起来。他不知道,这时自己的几个娃,在母亲的教唆下,跑到了那位南方先生住的窑洞,齐刷刷跪了下来,哭求说:
“外来的叔叔,求求你,不要让我大走了。我们家人离不开他。我大走了,爷爷奶奶要跟我们分家过,我妈妈要回外奶家,那我们就没有家了。呜呜。”
南方先生叽哩咕噜说着什么,忙着想把孩子拉起来。娃娃们都没听懂,一个看一个,谁也不往起站,急得他仰天一叹。这时宗步伦正好过来,见这情形,一声喊,把几个娃吓得像老鼠见猫一样,溜溜的一股脑儿都跑了。
就这样,在一家老少的阻力下,宗步伦雄心勃勃,远行去干大事的计划泡了汤。他送走了南方朋友后,闷闷不乐了好长时间,最后也只能认可了家里的现实。至于父母,既然达成了他们的愿望,分家的事也就暂时中止下来。
这年冬天,朝廷的封官认命公文下来了,按现在的说法,是分配宗步伦到山西东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去当所谓的县太爷。一家人又喜又担心,一时陷入了矛盾中。宗步伦骑马到延安府去问情况,遇到了一个衙门里有点权的结拜兄弟。两人在酒馆里喝酒时,那人说了个消息,让宗步伦原来的热心劲,立马降温到零度以下。
“好我的兄弟,你呀,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么大的事,事前也不活动一下,就光等着上面给你发圣旨啊。我告诉你,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现在的官场黑着呢,有背景的,有钱的,早就把肥差美差抢到手里了。你这还算幸运的,起码还给了个官职,还有好些人连个边都没沾上呢。不是我说不好听的呢,那些书呆子们,就让他们好好等去吧。”结拜把宗步伦好一顿嘲笑,临了,关心地说:“你想不想到一个好一点的地方?想的话,就回家准备上几千两银子,跟我进一趟京城。毕竟,你已经有了这拨贡的功名了。”
“几千两银子,我去那找去啊!要是这样来当官,我当之又有何益啊。”宗步伦喃喃自语。
“唉,这你可不敢乱打主意。我给你说,自古十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就是再穷的地方,它还有一层地皮呢。”结拜忙忙劝说。
一念既生,两人从饭店出来,互相道别后,宗步伦跨上那匹青駾马,马鞭一挥,铁青着头脸,把平时两天还要好走的路程,用一天的时间跑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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