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九八四年春节后去煤矿的。
那时候没有“打工”这一说,普遍的叫法是“搞副业”。我想,之所以叫做搞副业,是因为作为农民,我们的主业是种田,种田之外干其他的工作自然就是副业了。那时候城里没有我们能干的事情,机关和事业单位、工厂工人都是铁饭碗,就连理发店、饭店食堂厨师服务员,建筑公司泥瓦工、蔬菜水果店店员都是有正式编制的职工。我们能去煤矿、铜矿、铁矿、硝矿、萤石矿等等,这些条件艰苦、危险性高、挣钱相对多的矿山去干活。这些矿山的矿工原本都是正式职工,有条件的陆续调进了城里,没能力走出矿山的也都干的是技术性强,或者相对轻松的工作。同去煤矿那一批几十个人,我是唯一一个干地面“技术”工种的。我是一名“绞车司机”。以前的文章中我介绍过“绞车”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机器,在此不再赘叙,我要说的是一些煤矿熟悉的人。
前段时间和久未谋面的表哥见了一面,我当年去煤矿就是因为他的原因。现年七十七岁的表哥是一位阴阳先生,虽然满头白发但是精神矍铄,不管是走平路还是上楼梯,都面不改色心不跳。他平常被人邀请给新装修的房子安宅谢土,也为过世的人念经超度,选择阴宅,主持下土安葬事宜。据说他很忙,经常十天半月不着家,口罩刚刚放开的那几个月忙得睡觉都没时间,往往是这一家坟堆上的纸还冒着烟,他已经给下一家亡人念经了。
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只吃素食,荤菜一律不动,也不喝酒。席间有人问他,何爷您一直都是吃素吗?您当年可是煤矿副矿长,据说后来还当过书记,妥妥的国家干部,怎么想起干这一行呢?他想了片刻说,这事儿怎么说呢,也许是被逼无奈,也许是机缘就在这里……
我去煤矿的时候表哥是副矿长,全面负责第二采区的工作。他其实算是最早的“农民工”,煤矿刚刚建设时需要大量人员,就从各个公社抽调强壮劳动力。因为条件艰苦,劳动强度大,井下工作太危险,没人愿意在那里长期干下去。于是县里采取轮换制,一个人干满两年再派别人来替换,所以叫做轮换工。但是这样又留不住技术人才,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县里又出台了新政策,根据各方面情况考核,有技术专长的人干到一定年限可以转为正式工。
表哥原本是铁匠出身,到了煤矿以后还是干老本行。但是他好学又勤于钻研,跟着电工师傅走动多了,他就成了电工;跟木工师傅接触多了,他就成了木匠;看多了别人搞电焊,他又成了电焊工。如此一来他成了技术能手,自然就被转为了正式工,后来坐到了副矿长的位置。
九十年代初,煤矿作为亏损企业破产倒闭。当时的矿长去铁矿当矿长,表哥作为破产清算小组组长处理后续相关工作。煤矿的事情结束后,表哥作为破产企业人员被通知待岗,这一待就是一年多,每月只发给为数不多的生活费。经过三番五次地找有关领导,迫于无奈给他安排了另一个厂子的书记,虽然是一个有名无实的闲职总算是能拿到一份工资。哪料想一年后这个厂也倒闭了,他又成了无处可去的闲人。
好在这一次机会凑巧,县里正在筹建金属镁厂,他作为筹备处工作人员带着一众技术骨干去东北培训。一年后培训归来,厂房修好了,设备安装调试也已完毕,本来满怀希望大干一场,却又接到了无限期停产的通知。原因是出口渠道出了问题。一年后金属镁厂宣布下马,他被调到另外一个厂任工会主席。三年后企业改制姓了私,工会主席就成了多余的人,他像皮球一样又被一脚踢出了门。
表哥踏破铁鞋找有关部门,找有关领导,都说对他的境遇很同情,就是没有适合他的岗位。在这个阶段,他一面为自己的工作讨说法,一面想着有没有另一条路可走。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参加了一场葬礼,丧葬队有人因事耽误不能前来,表哥就顶替那人敲木鱼。经过这件事之后,他发现自己有这方面的天赋,于是经常跟随别人学习,很短时间内就脱颖而出,成了这方面的很有权威的先生。
做了阴阳先生之后,表哥不再为工作的事而烦恼,什么矿长还是书记这些名头他都不放在眼里。阴阳先生自然是能通阴阳,办丧事一切由他说了算,主家岂敢慢待,对他的酬谢当然厚重了。这样一来,面子有了,收入也可观,居然从五十多岁干到现在的七十七岁高龄。也许人们觉得年龄越大道行越深,谁家老人去世如果没有何爷主事那就留下了遗憾,这种情况下,他想金盆洗手都不可能了。
有人问表哥是不是无师自通。他说哪有什么无师自通,阴阳这一行太深奥,给你几十年功夫都未必能入门。他说,有一次一睡不醒,梦中一位白胡子老爷爷给他讲了三天三夜佛法,可惜自己悟性太低,只学到了一些皮毛……我听到这些感觉到很好笑,老哥们居然仿照刘邦斩蛇这出戏了。
我和表哥说起另一位煤矿领导,他说他也好长时间没有见过了,据别人说日子过的很不如意,具体情况不太清楚。我说我遇到过,这位领导在一个建筑工地看大门。表哥说这样也好,最起码还能挣钱养活自己,靠那点退休工资吃药都不够……
这位老领导原来是煤矿的总会计。我到煤矿两个月后,他从总会计岗位上被提拔为煤矿的一把手。据说当时煤矿连连亏损,接连换了几任矿长都毫无起色,弄得县领导提起煤矿就头疼。后来有人找到了原因,说以前煤矿的历任领导都是搞技术出身,根本不懂经营。于是有人想到干了二十多年财务,并且一直在煤矿没有挪窝的刘总会计师,认为跟钱打交道的人必然有很强的经济头脑。
刘矿长果然出手不凡,上任之初就出台了一系列奖惩制度,旨在充分调动积极性,力争年底能扭亏为盈。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没有井下工作经验根本不懂生产,一些条条框框完全脱离实际。两个副矿长和各采区负责人提出不同意见,被他斥责为不积极支持工作,为此还撤换了几个中层领导。刘矿长的升迁本就有人不服气,再加上他如此刚愎自用,既然不能左右其决策,众人只好缄口观望。如此一来他就唱起了独脚戏。
事实证明,不懂业务的领导只能是纸上谈兵,遇到具体问题只能抓瞎。刘矿长上任没有赶上好时机,几口矿井接连出问题,有两口井掘进下去大部分都是煤矸石,还有一口井发生透水事件,虽然没有出人命,但是耽误了生产。一晃大半年过去了,煤矿不但没有起色,甚至连工资都不能照常发放,一时间闹得怨气冲天,有些人干脆罢工不干了。
好不容易熬到年底,刘矿长万分无奈地向县上递交了辞呈。县里汲取了选拔刘矿长的教训,面向全社会公开招聘,要求必须有矿山工作经历,有一定管理经验,一旦成功应聘必须签订相关责任书。
很快我们就迎来了一位新矿长。据说他是大队书记出身,管理上肯定没问题。他辞去大队书记后一直管理公社社办煤矿,虽然规模小,但是一直处于盈利状态。刘矿长被免职后在煤矿呆不下去了,在职短短一年时间,的确是得罪了不少人。他从煤矿出去后我们一直没有见过面,直到四年后我从部队休假回家才和他不期而遇。
我和刘矿长的再次相遇很有戏剧性。那天我陪大哥去糖厂财务室领甜菜款,由于不清楚财务室所处的楼层,就向门口打扫卫生的老头打听。那是一位身穿劳动布工作服,头戴草帽的老者,裸露的肌肤晒得黝黑,一看就是出苦力的人。他给我指了财务室的方位。我转身走了几步又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他说话的声音太熟悉了。回过头来仔细一看,那不是煤矿的刘矿长吗?刘矿长也认出了我。
他说从煤矿出来后没地方可去,最后被安排在糖厂看大门,这一干就是五年多时间。我说您好歹也是领导岗位下来的,看大门不是委屈了吗。他说,我哪有挑三拣四的资格啊,有地方呆就算不错了,最起码工资有保障……几年后糖厂改制也姓了私,刘矿长没有保住这份工作,也就没有了他的消息。
两年前的一天,我从一个建筑工地路过,看到大门口有个老头提着水管洒水。咋一看好像是刘矿长,走过去一看,果然是他。我说,您该早就退休了,咋还在工地上班呢?他摇摇头叹息道,不干咋办呢!老伴儿没有退休工资,儿子两口子下岗后一直在打工,日子过的也很艰难。我身体还可以,能挣一点总能帮凑一下……我说,您当年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落得如今的地步,要是一般人早就灰心丧气地不成样子了。他说,没有什么看不开的,人前头的路谁也看不透,想开了就那么回事!
走了好远,回头看到刘矿长又在提着扫把扫垃圾,挺精神一个小老头,我想起了当初他在职工大会上讲话时铿锵有力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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