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杀牛蛙其实很简单,起码在栓子眼中是这样的。从绿皮口袋里拽出一只蛙,用水冲洗一下,用剪刀先把头剪掉,这时候会听见一声非常清脆的闷空声,牛蛙四肢会猛地抽搐一下。然后从后背剪开,左手托举着身体右手把皮撕掉,最后把内脏掏净就可以了。
整个过程用不了五秒,牛蛙也一声不吭。
这可比杀人简单多了。
栓子十年前杀过人,不过这人没死透,少了半条命,每天早上起来洗脸的时候总能看见他。
那时候带着儿子去游乐场玩,孩子嚷嚷着说要吃冰激凌,栓子让儿子坐好,不要乱跑。儿子捧着手里的游戏机头也没抬的满口答应。栓子不知道儿子喜欢吃什么口味,索性香草的和巧克力的都买了,可一转头,儿子就不见了,只留下那个显示着“游戏结束”的游戏机。
他开始发了疯的找,像一条被激怒了的野狗,肆无忌惮,歇斯底里。旋转木马不知疲倦着转着,远处的过山车回荡着游客们惊恐兴奋的喊叫声。
栓子愣住了,四周和五分钟之前没什么不一样,除了少了那个坐在长椅上抱着游戏机的儿子。等到奶油跌落到手上,栓子感觉心里有个什么东西坍塌了,有一股绝望从胸腔里涌了出来,似乎是广大无垠的,如果这时候栓子的胸腔裂开,它就会马上卷席全世界。虽然话是这么说,可其他人是看不见的。
十年,每个百转千回的深夜能提醒栓子存在的只有自己钝重的心跳。暗夜里似乎贮藏着狺狺狂吠的秘密,风声呼啸,梦里回荡着尖锐又空漠的声响,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跌落进罅隙,而尽头就是自己狼狈的心脏。栓子把那个游戏机放在客厅的正中央,每一次看见它,就能成为一次痛彻心扉的凌迟。他早就死了,不过一直还没埋,心里的那捋火焰还没熄。
万一呢?
有时候栓子在厨房里看着那个被血染黑的剪刀,很再想听一次那个清脆的破空声。
“嘭。”
是剪开自己喉管的声响。
2.
可他要死了没人高兴,前妻不高兴,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不高兴,没能回家的儿子不高兴,那些高利贷也不会高兴。没人会可怜一个一事无成的中年人,即便他孩子丢了,老婆跑了。这时代留存着失败的人太多,同情和可怜有时候放在自己身上也会成为一个自嘲的理由。
为了找儿子,栓子搭进去了太多,金钱和消费过度的善意。有时候看着朋友眼里的尴尬和羞愧,自己也开不了口。刚开始的时候会接到各种各样的电话,都说儿子在他们手里,不管是不是真的,栓子也都去找过。不过也有好心的,电视台想要帮他找孩子,让栓子录一段视频。
栓子拿着儿子的照片,在镜头前惶恐不安。
“我...我叫牛志栓,我...我儿子丢了..”
话没说完,泪水就夺眶而出,他有些局促的用袖口擦了擦眼泪,却支支吾吾再难说出一句话,只得把儿子的照片推向镜头,照片里儿子骑着塑料小马,露出大大的笑,即便有些褪色还是藏不住那份天真烂漫,照片的右下角写着“2009.4.13”。
3.
“哟,玉溪?栓总这是有钱了啊。”
栓子看见了来人,急忙把烟踩熄,想扭头钻进店里。那人紧走了几步,扯住了栓子发黑的袖头,又嫌恶的松了手。
“别急啊,栓子,今天是该发工资了吧。加上个月的,这个月你得还八千”寸头倚着门框,掰着手指说道。栓子满脸堆笑,褶子挤到了一起。“六哥,你看,我就借了你们五万,这利滚利的也换了五万七了,咋还欠你们钱呢”
六哥拍了拍栓子的肩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老板娘:“栓子啊,你看,这时间就是金钱。当初你儿子丢了,我这做哥哥的也着急,知道你有困难,马上就过来帮你了,你这么说可让做哥哥的寒心啊。”
栓子的手紧掐着洗的发白的牛仔裤上的褶皱:“可……”
“别他妈可了,十年了,栓子,门口的凉皮都从三块涨到九块了!”六哥有些不耐烦,用舌头舔了下嘴唇接着说:“八万,栓子,可不能少了,这周六你准备一下,我去你家取,咱的事就算两清了,再磨叽可就别怪当哥哥的做了什么傻事了,我可知道你前妻现在嫁了个好人家。”
栓子没说话,看着六哥扬长而去,满脑子回荡着剪刀开合的声响。
“咔嚓咔嚓。”
4.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栓子在麻将馆坐着的时候,听见麻将碰撞的声响,总能想起来小学医院后面的那个屠宰场。快到过年的时候,也是人头攒动的,大人小孩挤挤挨挨又目不转睛,都盯着屠夫手里的那把刀。等猪被围追堵截在角落里被五花大绑的按在架子上,这才是它这辈子第一次看见头顶的蓝天。
屠户先环视一圈围观的人群,啐了一口唾沫,然后举起刀狠狠的砍向还在挣扎的猪,那血是飙出来的,有时候不注意还会溅自己一身,那血冒着热气像小溪般涌了出来,旁边的人赶紧拿盆接着,一边用玉米杆不断的搅拌防止血液凝固。那猪还在歇斯底里的嘶吼着,没人觉得残忍,周围的人都喘着粗气,对着鲜血淋漓的生肉吞咽口水,像麻将馆里憔悴昂奋的人们。
“快点的,栓子,磨叽什么呢。”
栓子迷迷糊糊打了一张三条。
“操,胡了。掏钱!”那人说着,就朝栓子跟前放着的钱拿去。
“不算,刚才我愣神了!”栓子用手捂着钱,猛的站起身。“想耍赖啊,玩不起就滚!”小年轻把嘴里叼着的半根烟吐掉,指着栓子的鼻子骂道。
“操!”栓子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抬起脚直直的踹到了小年轻的胸口,小年轻一下子飞出去三四米,砸到另一张麻将桌上,又是一阵骂声。旁边的人见势不对就朝栓子围了过来,栓子铆足了劲,一把掀起麻将桌,扭头准备向后门跑。杂乱的麻将散了一地,栓子刚准备跑却被近旁的两个人扯住了衣服,刚才那个小年轻打了个趔趄爬起来,握紧了拳,一下又一下的朝着栓子的脑门砸。
栓子鼻子淌着血,恼怒的挣脱了束缚,扑上去用头锤向了小年轻的下巴,血一下子崩了出来。两个人厮打着,栓子喘着粗气,不知疲倦地捶打着那个小年轻,刚开始小年轻还能骂几句,渐渐也没了动静。刚刚还在起哄的人群,怕牵连到自己也慢慢的散了出去。
栓子举着手,还要接着打。背后突然结结实实挨了一脚,瘫倒在地上,好半天才喘过来那口气。回头看去,那人留着长发,像是从没洗过,打着结,大晚上的还戴着墨镜,不过还是能看清右脸上那道长长的疤。那人拉了一把椅子坐下,点了一根烟,燃起的烟缓缓上升,袅娜着迎向了惨黄的白炽灯。
然后开口说道:“你就是栓子?”
5.
栓子空漠的点了点头,视线从墨镜男的背后移了出去,旁边是毕恭毕敬的六哥。看见栓子发愣,眉头皱在一起挺大声的咂了嘴,似乎是在提醒栓子眼前的人不一般。
“有单生意你要接么?”那人的声音嘶哑沧桑,像是一块被扯进风箱里的碎布。
隔着墨镜,栓子看不见他的表情,然后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墨镜男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档案袋,掐灭了烟,右手不紧不慢的揪着线头。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头顶的风扇在半死不活的转着,栓子,一个欠了高利贷的小厨,四十多岁,胡子拉碴,跟这屋子里的其他失败者没什么区别。
如果非要说的话,只有他丢了孩子,找了十年也没找到。
“这人叫张顺飞,之前叫飞爷,前几年在道上还是挺有名的,现在是洗白了,前阵子还他娘的优秀企业家呢?”
栓子盯着照片里发福的男人看,只觉得眼熟,想了一阵子才认出来是隔壁市一个房地产老板,听说为了造福家乡,投资了几千万。
“我要他一只手。”墨镜男举着自己的右手大拇指,笑着说:“或者这截大拇指也行。之前你欠六子的钱抵了,事成之后再给你十万。”
栓子还靠着墙低着头,默不作声。
“听说前两年有人在张顺飞的工地看见过你儿子,不知道真的假的,这次你也可以去问问。”
栓子听到这,把头抬了起来,重重地点了下头。
6.
送走了墨镜男,六子又折返过来,把栓子从地上扶起来,殷勤地帮他拍了拍身上的土,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毕恭毕敬的递到栓子的面前。
“栓子,你看。这生意也是我帮你找的,刚才那个哥交代了,那我们的帐也就清了,不过……”六子用牙咬了咬下嘴唇,摆出一副极其为难的样子。
“完事了你再给哥哥两万吧,这么多年了,也一直照顾你跟嫂子呢。”六子说着,也掏出一根烟点着,狠狠吸了一口,慢慢的把烟吐到栓子的脸上。
栓子不傻,自然明白他这句话的深意,没说话,只是木然的点了点头。
六子见栓子应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几个小弟出了门。整个麻将馆只剩下栓子一个人,眼巴巴地瞧着头顶的白炽灯,视网膜上也呈出不规则的形状,随着视线的移动跟着游离着。
栓子回到家,靠着床边坐在地上,从档案袋里掏出那个人的照片。看起来红光满面的,脸上的肉耷拉下来把他的脖子隐藏起来,目光凶狠精明,虽然脸上洋溢着笑容,但是越看越觉得虚假。
当了这么多年的厨子,栓子练就了一个本领。看一个人一面,就知道这人能不能处,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是在栓子的面前出现过,心里就分门别类的排上序号,根据自己的印象分拣到不一样的空间里,可能是这十年见到的人脸太多,哭着的笑着的,一脸诚恳的或是满眼算计的,慢慢的堆砌在一起,最后形成一张充满稚气的脸。
栓子看了十年的脸,总是在见过一张脸之后脑补出跟自己儿子有关的画面。他想要了解这张脸背后的故事,会幻想出来一次灵魂交互,获取这个人的记忆,看是否真的跟自己的儿子有交集。
其实栓子自己也知道,过了十年,儿子是死是活一点消息也没有。即便活着,两个人走在大街上也认不出来。时间会改变一个人的容颜,就算两个人流着同样的血缘,也不会像是两块磁铁,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就吸在一起。
有时候半夜醒了,房间里空荡荡的,栓子坐起身子来想自己的儿子,如果有时候需要好一会才能想起来自己儿子的脸,栓子会狠狠地扇自己两个巴掌,提醒自己要记住。每次到了这种时候,栓子就再也睡不着。瞪大眼睛盯着窗户,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刚开始的时候一两分钟眼睛就涩的直淌泪,这么多年过去了,栓子即便是在睡着的时候眼皮也都闭不上。
栓子又枯坐了一夜,不知道有多少个像这样的夜晚栓子都是这么渡过的。从孩子丢的那天起,栓子就成了一个虔诚的信徒,他什么都信,只要能帮他找回孩子,他是谁的子民都可以。佛教有渡人的菩萨,基督教有宽仁的耶稣,他们为苦难的人民悲痛,栓子总会在想,这世界的苦难是恒定的,自己多承受一点,是不是自己丢失的儿子就能少受一点苦。
栓子像个悲悯的苦行僧咀嚼着自己身上的苦难,成了个不能自渡的泥菩萨。
7.
到前妻家门口的时候栓子想了好久,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敲门,蹲在门口攒了一堆的烟头,最后被路过的大妈责怪了半天。
大清早人们都喜欢凑热闹,没一会周遭就乱腾腾的。前妻在窗户外看见挤在人群中栓子,嗫喏着争辩着什么。然后她下去不由分说的把栓子拽回屋子里,还煎了个鸡蛋放在栓子跟前。
“不用,我来的路上吃过了。”栓子头低着,大脚拇指夹起袜子的破口藏在拖鞋里。
“吃吧,我还不知道你。”前妻咂了下嘴,栓子便顺从地把脸埋在盘子里,两口就把鸡蛋塞进肚子里。
“还吃么,锅里还有点昨天晚上煮的粥。”前妻收拾起盘子,临了说了一句。栓子摇摇头,接着说:“那个,强子今天上八点?”
前妻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轻嗯了一声,然后走进厨房,收拾起碗筷。
栓子起身,靠在厨房门口,看着她小腿上的淤青,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吞了回去。
前妻往盆里倒了点洗洁精,戴着塑胶手套在盆里划圈,积攒起泡沫之后拿起旁边的碗搓洗着。遇上顽固的污渍也会皱着眉头反反复复的冲洗着。水龙头里的水哗啦啦的冲刷着,栓子没由得想到了那些在水池里静默乖巧的牛蛙。
栓子从上衣的内兜里掏出来一个小布包,是这么多年自己偷偷攒的钱,一共有四万多。用暖壶压着布包的一个角,栓子提高了声调朝厨房喊着:“艳晓,店里突然交代说有点事,我先过去了啊。”
说完栓子站在原地等了一下,回应他的只有水声,他也没再说话。扭过身退出了房间,小心翼翼的把门带上。
已经到了深秋了,空气里的氧气似乎也慢慢变得稀薄了,吸到肺里,鼻子会有一种难捱的冷涩感。栓子到楼下的包子店买了一屉包子,倒了醋和辣椒,拿筷子搅拌着。正巧刚才那个指责栓子乱扔烟头的大妈也来买包子,栓子紧了紧帽子把头埋了下去,端着小米粥,沿着碗边嘬了一小口,烫的脸上也跟着抽了一下。
“哎,这不是刚才那乱扔烟头那个么,你说说你,这么大人了……”大妈一手提着包子,一手掐着腰,似乎刚才说的没过瘾,正准备再来上一轮。
栓子把最后一个包子塞进嘴里,站起身来怒冲冲地瞪着大妈。大妈被看的毛毛的,顿时也不敢出声,扭过头钻进人群。
栓子结了帐,摆摆手在门口拦了辆出租车。
“火车站。”栓子靠在后座,闭上了眼睛。
8.
到了隔壁市,已经下午六点多了。栓子坐在火车站的广场,看着来往的人群发呆。
在候车厅的旁边是一家KFC,人们衣着光鲜的从里面出来,眉宇之间充满着笑意。而在门口坐着不少正在候车的打工人,大包小包的堆成了一座小山。他们蹲坐在门口,守着还没泡好的泡面桶,漫无目的的远眺着惨白的天空。
栓子坐在他们对面,心里也跟被堵住了一样。这些人都还有希望,都还有目标,背起行囊远走他乡也是为了能活出个人样。而他不同,听着行李箱的齿轮呲磨水泥地的声响,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慢慢抽离,飘忽而去又飘忽而来。
“栓子?”有一个穿着皮衣的大叔手里拿着照片在栓子面前停驻,表情肃穆的像是刚来到地球的终结者,栓子点点头,起身跟在后面。
栓子坐在大哥125的后座,脸被冷风刮的生疼。那大哥的手紧紧的握住车把,周围的街景也在快速的后退,逐渐的拉成模糊的线,栓子用手紧紧抓住后座,想起来儿子小时候自己也常常这样载着他去参加兄弟们的聚会,儿子小,抱着一根烤鸡脖子就能啃一晚上。而且儿子长得也机灵,有逗趣的给儿子倒了一口啤酒,他也学着大人一样举起酒杯。
到了一个荒凉的工地,大哥把栓子放下了车,表情肃穆的说:“25.”
栓子一愣,大哥也不着急,耐心地用手指比出“二十五”,栓子也配合的没有再多说话,从怀里掏出钱打发了老大哥。
栓子走进工棚,掀起帘子进去,里面都是些五大三粗的男人。有蹲坐在床上斗地主的,周遭围了一圈的人,从人头簇拥的中央传出一缕缕的青烟。有人在争吵也有人在傻乐。栓子盯着这些光溜溜的男人们看,没由得生出一股子亲切。
“你找谁?”门口一个正在洗菜的大爷注意到了栓子,开口询问道。
栓子一时语塞,用手比划了两下大爷也就没再说,想当然的觉得这就是来打工的聋哑人,正巧工地缺人,便自作主张的收留了栓子。
栓子躺在工棚的通铺上,旁边的人呼噜打的震天响,吵得他睡不着。从怀里掏出手机,发现三点过去了十分,有几条墨镜男的消息,说这工地是张顺飞的产业,也是这几天刚开的,晚上平时偶尔也会来这个地方巡视两圈,那个时候可以跟着他探探行踪。
栓子应了下来,却发现门口的大爷还没睡,就着月光,一口一口的抽着闷烟。
栓子把外套披着,也点了一根烟蹲在旁边。大爷见了来人,也不见怪,腾出来一点地方示意栓子一起坐在门槛上。
大爷没说话,盯着月亮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栓子坐了一会,只觉得寒气逼人,咂了两口烟之后就想着要回去躺着,猛然想到了什么,从裤兜里掏出儿子的照片递了过去。大爷摆摆手驱散了烟雾,借着月光把脸凑近,看了看照片上的孩子又抬头看了看栓子,问道:“你孩子?”
栓子点了点头。大爷仔细看了看照片,用手摩挲着,又抽了一口烟,摇了摇头说:“不认识。”
栓子眼中的光变黯淡了,拾起照片放在离心脏最近的兜里,感觉凉凉的。
9.
一连三天,栓子都干得勤勤恳恳的,整个工地也都知道来了个丢了小孩的哑巴,不管是搅灰还是砌墙,栓子都干的极其熟练,就连一向挑剔的包工头也挑不出什么刺来。
晚上栓子会把自己儿子的照片拿出来让工友们一个接一个的看,有几个说自己好像见过的,等到迎上栓子满是期待的眼神的时候又不敢确定,只是在嘴里喃喃说见过,等栓子拿着纸笔问在哪见过的时候又一个个的摸摸脑门说自己记不清了。
栓子也没显得多失落,毕竟这十年这种事情他经历了太多,只是晚上的烟却越抽越凶。
等到第四天,老板来了。他穿着白色的西装,挺着大肚子,把为数不多的头发努力的向后梳,工地上尘土飞扬,跟他格格不入。包工头见老板来了,照顾个旁边的伙计就迎了上去。
“张总,您咋还亲自来呢,这都有盯着呢,没啥事,都挺顺利的。”包工头熟练的从怀里掏出一盒软中,从里面抽出一盒递了过去。
张总腆着肚子拜拜手,脸上的肥肉挤在一起,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盒烟拿给包工头。栓子离的远,也没看清是什么烟,下意识的把眼前的人跟照片里的对比,大致能看出来还是一个人的,栓子舒了一口气,心却提了上来。
旁边的工友看栓子好奇,跟着介绍:“这就是我们的老板,不知道叫什么,好像前几年还是混黑社会的,挺有钱的,市里面好几家洗浴中心会所什么的都是人家的。你是没赶上好时候,这老板人还不错,上次开工的时候还给我们一人包了个红包,都是红票子呢。”工友把铁锨插到水泥里,手搭在上面,盯着包工头里的硬盒烟。
“哎,你说。这人跟人咋就不一样呢,你看看人家一天天的,早上来工地转转,下午喝个茶谈个生意,晚上再搂几个小妹妹去自己的宾馆睡个觉。咱过的这是啥日子。”工友接着说,旁边也跟着有几声不忿。
工头眼神扫视到这里发现他们盯着看,也恶狠狠地瞪了回来,众人才算收住了嘴,麻木的继续之前的工作。
“狗,操!”栓子旁边的工友吐了口涂抹到石灰里,然后用铁锨沿着地皮铲了一下子。
栓子的视线还停留在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身上,不自觉的想到了自己宰杀的牛蛙们,它们挤在狭小的水池里互相踩着,同伴一个一个被捞出放在台子上被开膛破肚,在几声剪刀的声响过后,残躯被丢进了垃圾桶,而剩余的同伴还待着潮湿腥臭的水池里一声不吭。
栓子盯着张顺飞,一声不吭。
10.
栓子跟工头道了别,收拾起东西就要出去。工头有点不舍,毕竟像栓子这种勤恳又便宜的员工也不好找了,但是看着栓子钱包内侧夹着的那张照片心里也总不是个滋味,多掏了两百塞到栓子的怀里。
“兄弟,心诚则灵,你这肯定能找到你儿子的,放心嗷。”对于工头突如其来的关心,栓子表现的也有点手足无措,沉默的收好,然后狠狠的点了点头。
按着之前工友说的地址,栓子在一个洗浴中心的楼下下了车。
洗浴中心不大,“大众浴池”的霓虹灯在夜里璀璨夺目的闪着,不知道是不是线路有问题,“浴”的三点水没有显示,远远的看,“大众古池”的招牌增添了几分神秘。
比起张顺飞的其他产业,这个浴池算是他最小的资产了,所以这也是栓子选择这里的原因。
栓子找了个对面的路边摊,要了一份炒面,老板是一对夫妇,旁边的空桌上坐着一对双胞胎,两个小姑娘把脸凑在一起看桌子上的快手,时不时的发出几声笑。老板娘斥责了几句,说不要离那么近,小姑娘还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栓子看着,嘴角不自觉的开始往上翘。要是自己的儿子还活着,此刻得长成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了。
栓子扒拉了两口炒面,又要了一瓶菠萝啤,用牙齿咬开连着倒了两杯,仰起头一饮而尽。
栓子坐着摊位上,吃完饭从怀里掏出了一根烟,正准备点上,又看了看旁边聚精会神刷着手机的双胞胎,起身走到路边才点燃。
又过了几个钟头,街道上的车明显少了很多,尤其是这个时候,除了做生意的小贩就剩下脚步匆匆的路人,赶着回家钻到自己的小窝,把一天受到的苦难和委屈摊开了熨平。烟头在夜色中忽明忽暗,烟雾被呼出的白气所掩盖,迅速地被卷进空气中。栓子在原地剁了剁脚,裹紧了大衣。
栓子抬手看了看手机,已经快到了一点,而马路对面的洗浴中心依旧没有什么动静。冷气被吸进鼻子里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像是洗脸的时候不小心呛着了。看着旁边网吧的一楼是一家便利店,隔着透明的窗户有几个刚下班的上班族围在门口吃着泡面。栓子望了一眼安静的洗浴中心,钻进了便利店。
栓子刚把面泡好,从便利店的二楼就哗啦啦的下来好几个年轻人,为首的那个人染着黄毛,从领口到下巴的裸露出能看见纹身。不过看起来也不大,十七八岁的样子,穿了一件人造革的皮夹克上面印着一些骷髅头,裤子上挂着一些塑料制成仿金属的链子,走起路来震天动地的。
也许是闻到了泡面的味道,为首的那个青年便提议说吃个泡面,栓子下意识的抽了下凳子,把自己往门口的位置挪了挪。
11.
“老头,借个火。”
好巧不巧,黄毛正好坐在了栓子旁边,等待泡面的过程中抽出一根烟,打火机的火苗闪了几下就没了动静,于是就看向了旁边的老头。
栓子从烟盒里掏出打火机,小心的递了过去。
黄毛的手看起来还是挺修长的,跟栓子的手差不多,只不过栓子的手做了太多的力气活,也粗糙的不像样,不过黄毛的手上也都是没好的淤青。栓子跟着黄毛的手向上看,盯着黄毛的侧脸发呆。
那是一种心脏收紧的感觉,栓子感觉自己的身体里的血管统统张大,血液在身体里奔腾雀跃,在猛烈的撞击脏器之后又回缩。栓子不敢相信,只觉得熟悉,好像从黄毛脸上看见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眼睛也是棕色的,鼻子也是大大的,就连弹烟灰的动作也跟自己一模一样。这十年间栓子见过了太多人,盯着跟自己儿子年龄相仿的孩子发呆也从来没这种感觉,栓子心里热热的,眼泪一下子就从眼眶涌了出来。
“孩子,你认识我吗?”栓子的声音在抖,吓了黄毛一跳。黄毛的视线从手机移到了旁边这个泪流满面的大叔脸上,感觉身体像是被烫了一下。
“大叔,你没事吧,我不认识你。”栓子看着旁边的打火机,用两个指头捏起来推到栓子的跟前。
栓子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用袖口擦了擦眼泪,可眼眶就像是一个泉水,眼泪正源源不断的往外冒。栓子抽了两下,尽量使自己的声音看起来正常一点。
“孩子,你父亲还在么?”
“死了有好几年了。”黄毛见大叔没什么恶意,便重新把目光看向手机,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着。
“你是本地人么,我孩子丢了,丢十年了,要是还活着估计跟你也差不多大。”栓子从怀里掏出儿子的照片,挪到黄毛跟前。
旁边的伙伴像是发现了什么,好奇的往这边凑,黄毛被看的不好意思,拿起照片随便扫了一眼就丢还给栓子,“大叔,这肯定不是我,你找错人了。”
“孩子,你再好好看看,要么咱去医院鉴定一下吧,我给你钱。求你了。”栓子的声音带着哭腔,身子也一点一点往下沉。
黄毛旁边的兄弟跟着起哄:“豪哥,跟着去看看吧,多个爹多好啊。”
黄毛被说的烦了,扒拉了剩下的两口面就出了门。“去你妈的。”
栓子跟在他们后面,想过去却又被黄毛喝住。
“大叔,别他妈跟着我了,我真不是你儿子,我有爹,前两年吸毒吸死了,不长你这个样,你赶紧走吧,别耽误我办事。”见大哥真生气了,旁边的兄弟也凑过来把栓子推到一边。
“老头,别他妈给脸不要脸了,再凑过来就给你捅死了。”旁边有个绿头发的少年向栓子亮了亮别在腰上的匕首,明晃晃的。
栓子被推搡的坐在了地上,黄毛的眉毛皱在一起,然后扭过身往对面的大众古池走去。
12.
一辆白车从街角开了过来,从里面下来两个人,前面的那个胖子穿着白色的西装,大晚上的还戴了个墨镜。先向四周望了望,见都没什么人,便抬脚走进了洗浴中心,旁边有个穿皮衣的人跟在后面进去,双手各提着一个黑色的旅行袋,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
黄毛几个人见状便紧了几步,前后脚进了洗浴中心。只是他们没注意的是,后面还跟了一个衣着朴素的民工。
栓子的手揣在兜里,紧紧的攥着一把水果刀,手心全是汗,小心的跟着几个青年后面,内心祈祷着别出什么事。
可能因为地方偏,刚进入店面的时候栓子连前台都没看到,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头顶硕大的钟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越过一楼的屏风,旁边就是幽长的阶梯,在转弯处有一处烛火,忽明忽暗的。栓子在怀里把刀握紧,用身体靠着墙一边往上挪动着,一边小心的观察着楼上的情况。
栓子到了二楼,昏黄色的灯光还是很暗,头顶上方放着舒缓的轻音乐,空漠又遥远。长廊里此时没有一个人,栓子感觉全身出汗,汗水沾到毛衣上有种黏腻感,他动了动脖子,试图让自己舒服一点,可惜没有什么用。
突然从二楼的最深处传出来一声怒吼,接着就是东西被砸的声响,吓得栓子心一惊,站在长廊的中央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候从旁边的门里探出来一个光着胖子的男人,看了一眼站在路中间的栓子,然后识趣的又钻回房间里。
栓子慢慢的靠近,打斗声也越来越响,就在栓子快要走到跟前的时候房门被踹开,从屋子里跑出来几个人,跑在最前面的就是黄毛,此刻他满头大汗,脸上几乎都是血,外套上被撕扯出长长的一个口子,手子攥着把带血的匕首,从栓子的面前冲了过去。
栓子回头望去,正赶上黄毛扭过头看他,眼神里写满了困惑和惊恐,那种不安的熟悉感再度袭来,黄毛甩了甩头,继续往前跑着。栓子想追上去问个清楚,又从屋子里呼啦啦的冲出来几个人,也正是刚才跟着黄毛身边的年轻人。无一例外,身上几乎都染着血,跑在最后的少年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旅行袋,大口开着,从栓子身边经过的时候被带出来几张染血的钞票,红彤彤的,看的栓子移不开眼。
本来那少年见到门口有人还慌了神,拿着匕首对着栓子挥舞了几下。
“老头,真想死是吧!”那少年红着眼睛,手指扣着匕首对着栓子的心口就直突突的刺了过来。栓子下意识的往左边一躲,匕首划破棉袄露出灰色的棉絮。少年一着急,挥舞着手提袋就往栓子的头上砸去,栓子顺势往前推了一下,少年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本来要跑到拐角的同伴见状又折返过来,对着栓子步步紧逼。
“老头,你他妈别多管闲事,快走。”黄毛站在远处,捂着自己的小腹喊着。
小年轻们也不留恋,恶狠狠地盯着栓子,后退了几步才扭过头开始跑,踩几步就下了楼,在一片惊呼中仓皇逃离。
栓子定了定神,扶靠着墙走进房间里,倒抽了一口凉气。
13.
张顺飞仰头躺在血泊中,白色的西服也大半被染成红色,他的肚子被划破,此刻还在急促地起伏着,不过就像是一个正在抽水的水泵,正汩汩的往外冒着血,显然没了什么生机。而先前那个跟他一起走进来的那个穿皮衣的人也不见了踪迹,窗户开着,冷气吹进屋子里,栓子在张顺飞的旁边蹲了下来。
从怀里掏出那把水果刀,对着张顺飞右手的大拇指比划了两下,然后狠狠地劈了下去,砸在地毯上发成沉闷的声响,张顺飞的身体也跟着抽搐了一下。栓子没想到刀这么钝,于是用大拇指摁住刀把,对着刚才的小切口摁了下去,当刀刃碰到骨头的时候栓子把身体的重量也压到手上,开始前后那样磨了下去。
过了大概一分钟,大拇指才被切下来,虽然切口很不规整,但是意外的没有出那么多的血。栓子几步走到窗前,扒开窗帘发现门口刚停了几辆车,从车上下来几个黑衣人正急匆匆的往洗浴中心里冲。当下也顾不上多少,扒在窗台上,身子慢慢的往下倾。栓子的脚在墙上踩,半天才找到一个可以着力的地方,双手慢慢的扒到了窗户的外沿,看了看地板就跳了下去。
洗浴中心的后面正好是一条小吃街,从黑暗的胡同里过去似乎就能安全的逃离了。
栓子这样想着,手扶着墙往小吃街走去,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放松,腿肚子也软了下去。栓子眼前一昏,差点没摔倒在地上。这时候从黑暗中慢慢钻出来一个身影,看见栓子也一点不意外。
“把手指给我。”黑影的声音听起来不容置疑,有着很重的口音。
栓子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你是谁啊?”
“你别管我是谁,之前小华答应的自然也会履行,现在把张顺飞的手指给我就行了。”那黑影在暗处说着,伸出了一只手。
栓子楞了一下,犹犹豫豫的把带血的大拇指拿出来递了过去,不小心碰到了黑影的衣服,冰冷的触感让栓子也清醒了一下。
“你从这里往后走,别回头,今天晚上就回家,钱已经打到你卡里了。”黑影说完,从另一个巷口走了。
栓子从小吃街的角落钻了出来,这里还是人声鼎沸,热闹的很,虽然已经到了深秋,但是还是有大汉光着膀子在路边摊上划拳。栓子紧了紧衣服,接着昏光的路灯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血迹,顺手把刀丢到了附近的一个垃圾桶。
随便找了一个摊位,栓子坐下来,感觉刚才经历的一切跟做梦一样。恍惚间他看见临街的诊所有几个身影,像是刚刚的黄毛几个人。
他站起身,刚准备去看看,身后传来一声势大力沉的一声:“不许动,警察!”
14.
“姓名。”
“牛栓志。”
“年龄。”
“47。”
“刚才九点多的时候你在哪?”
“就那个小吃街附近的大众浴池。”
“干什么?”
“能干啥嘛,洗澡嘛。”
“老实交代,是有群众看见你上二楼进了那个房间。”
栓子抬起头,铁栏对面的灯照得他睁不开眼,栓子没说话,坐在椅子上感觉大脑天旋地转。
“警官,我儿子丢了,丢十年了,我来这边是为了找儿子的。”栓子想从怀里把儿子的照片拿出来,发现双手戴着手铐,卡在胸口怎么也伸不进去。
“少跟这转移话题,问你晚上到那个房间干什么,跟张顺飞什么关系?”有个稍微年轻一点的警察厉声喊道。
栓子愣了一下,感觉太阳穴在隐隐发疼。
“前段日子有人找我,说让我帮忙把张顺飞的大拇指给剁下来,就能帮我还了债,还给我十万。我答应了。”栓子把头低着,盯着自己的影子慢慢的说着。
“接着。”年轻警察在纸上记着,忍不住催促了一下。
“我先在张顺飞的工地待了三天,摸清楚了他的位置,然后今天晚上本来想着踩个点,没想到正赶上他去那里收账,我就想着跟上去看看。”
“小王,按他说的,查查他的行踪。”之前一直不出声的警察说道,小年轻点了点头,把笔放下就出了审讯室。
“那几个年轻人跟你什么关系。”栓子听到这么问,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拇指的指甲在食指上摁的很深。
犹豫了一会,栓子怯生生的说:“不认识。我去的时候他们正好抢了钱出来。”
“人还活着么。”老警察抬眼盯着栓子,显然问的是已经死去的张顺飞。
“嗯,我怕他乱叫,又补了几刀。”说完,栓子的身体瘫了下去,靠在椅子上,再不回答任何一个问题。
15.
以往的这个时候麻将馆正是人多的时候,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大门紧锁着,有几个老顾客在门口蹲了一会。
“这咋回事,年三十的时候还开着门呢?”
“听说检修什么的,明天才开呢。”
“扯淡,指不定搞什么幺蛾子呢。”
“算了,老子不等了,这天真他妈的冷。”
……
看着门口的人散去,一个穿皮衣的男人在周围晃悠了一会,见没什么动静,从后门进了麻将馆。
最里面的门虚掩着,有几个老头围坐在一起,凑在一起也不打麻将,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麻将桌的中央放在一个小型的保险柜,似乎是最高级的款式,发亮的位置似乎是指纹解锁。
皮衣男推门尽力,老头们也不意外。
“有尾巴么。”一个戴眼镜的老头开口。
“没有,有几个打麻将的,散了之后我才进来的。”皮衣男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团揉皱的报纸,一点一点的摊开,最后露出了全貌。
一截血淋淋的手指。
可在场的没一个人害怕,戴眼镜的老头率先拿起那个断指,在怀里擦了几下,对准保险柜摁了下去。
没有丝毫动静。老头又试了几下,从保险柜里传来冰冷的电子音。
“指纹识别错误,您可以再尝试两次。”
“对不对啊,你他妈对准啊。”旁边有个胖老头挤了过来,抢过断指自己又试了一次。
“指纹识别错误,您可以再尝试一次。”
这时候屋子里的人都坐不住了,齐齐的看向皮衣男。
“李爷,这真是张顺飞的,我看着那小子切下来的,就是指纹解锁啊,要么你擦干净了再试试。”皮衣男头顶的汗慢慢淌了下来,他也明白这件事做错的后果。
胖老头又拿起断指,放到自己的嘴里含了一下,然后在自己的衣服上小心的擦干,屏住呼吸慢慢地往保险柜上放。
“指纹识别错误,您的机会已耗尽,正在启动自毁程序。”
随着保险柜传来的滴滴声,几个老头颓丧的坐在凳子上。
“张顺飞是他妈的左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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