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慢悠悠往前走，车轮轧过之前车辆留下的辙印，发出辘辘的声音。余锦荣手里紧紧捏着张澄安塞给他的平安结，忍着回头的冲动。
他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看到家人们目送的样子，怕自己忍不住流下眼泪。明明只是去两三个时辰之外的另一个县城，没过多久就能回家，但是还是会很舍不得。
余锦荣一直以男子汉自居，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现在的情况应该也没有到允许小郎君掉眼泪的地步，他当然不能做出儿女情长的姿态。前朝王勃都说了：“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向着前程奔波的人应该充满干劲，怎么能像小儿女那样恋家。
余锦荣僵直着身子坐在牛车上。他并不想盯着平直宽阔的官道看，因为那会让他联想到他茫茫的前路。在这个被丘陵环绕的小县城，这样开阔的地方并不多，难得这条官道一直通向与天相接的地方，好像一直走一直走就能走到天地尽头。天地茫茫，前路无着，他知道他走的这一条路是正确的道路，但还是会觉得心里发慌，不知道这条路通向的未来是不是他真的想要的未来。
最终，余锦荣只能把目光落在官道两边的荷塘上。
其实城外这一片田地原本并不是荷塘。早年这里路两边都是水稻田，余锦荣还跟着余县令来过这里。当时水稻已经开始灌浆，不过还没到收获的时候，要是收割下来，很多穗子里面应该还是瘪的，还没有凝成种子，穗子仍是青中带黄的样子。余锦荣不知道怎么就灵机一动，向旁边劳动的老农请求折了一穗。那一年风调雨顺，水稻长势很好，老农也没有吝啬那一穗的产量，便同意了。当年折下来的水稻，到如今也一直挂在余家的厨房门梁上，也算是对家里五谷丰登的一种美好祈愿吧。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边的农田就变成了荷塘。荷叶密密匝匝、挤挤挨挨，一片连着一片，把一片水塘都铺满了。要不是认识这是荷叶，根本想不到这片田地已经变成了水塘，因为从外表看起来还是种满庄稼的样子。
富贵人家种荷花，完全是为了不出自家院门就能享受到“过雨荷花满院香”的夏日风光。夏天可以欣赏荷花、观赏荷叶，秋天则坐在亭子里听残荷雨声，偶尔吃一点莲子，或者煮一碗莲叶羹；总之都是风雅的活动。再加上莲花总有清廉高洁的品性，也是文人墨客经常歌颂的对象，因此在院子里种一池的莲花，是文人士大夫们比较乐意的做法。
余锦荣曾经听张澄安抱怨过，说自己根本感受不到自己是住在江南的。张澄安拿着乐府诗集只给余锦荣看：“锦哥儿你说这像话吗？乐府里都说了‘江南可采莲’，可是我都没有见过采莲的场景。”
张澄安试图让张先生带她去西湖看荷花：“人家柳三变在词里写着‘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临安府实在太美啦。”
张先生冷酷拒绝：“自家院子里就种了桂花树，何必羡慕别人家的三秋桂子？”
张澄安不高兴：“那十里荷花呢？”
张先生说：“城外就有大片荷塘，只是现在是冬天，没有荷叶荷花可以看了，以后夏天了带你去看。”
余锦荣看着这片碧绿的荷塘，心里想着，现在张澄安可算是见到荷塘了，可惜临近八月，荷花几乎都凋谢了，只剩下最顽强的那几朵。
只是城外的这一片荷塘并不是用来观赏的。没有文人墨客会把家里的荷塘种成这样密密麻麻的样子，总要留一些水面作为留白，这才是人们认可的美。农民们种荷花可不是为了欣赏，他们是为了底下的莲藕。如果也学着富贵人家留出空白，那损失的收成又该找谁去弥补呢？
余锦荣觉得自己越来越有当官的样子，或者说，他认清了自己并不是一个很有风花雪月念头的人，毕竟他现在脑子里想的是，农民依靠荷塘收入几何，而不是这片荷塘里还剩下几朵荷花，是不是可以借此赋诗一首。既然农民选择把稻田改成荷塘，可见粮食是足够的，而且人们生活变得丰富多彩，希望餐桌上能有各种各样的食物。想想临安府客似云来的丰乐楼和太和楼，这也并不难理解。安定富足的生活总是能让人把生活过得多姿多彩。
满脑子经济民生的余锦荣又想到张澄安，如果是张澄安看见这一片荷塘，她会怎么想呢。代入张澄安的思路，余锦荣不禁发笑，她应该会列举藕的十余种做法，并一一点评哪种更好吃吧。张澄安就是安定富足的人中的典型了。
那么让余锦荣惦记的张澄安现在在做什么呢？她也看到了城外的深绿浅绿的荷塘，想起张先生之前说的：“没必要去西湖，我们自己有十里荷花。”还真是，这荷叶有点看不到边的架势了。看起来生机勃勃的，不像游记里面写的西湖的荷花那样娇美，反而很符合张澄安在乐府诗里读到的那种充满野性和生活气息的美。
“原来金钟路上卖的莲藕就是城外种的呀。”张澄安关注的果然是吃，看来余锦荣是很了解她，“不知道现在有没有莲蓬，好想去摘一个。”
可惜附近没有见到在荷塘劳作的人，可能是现在不是采摘莲藕的时候，他们没法去跟人要一个莲蓬。
“也许荷塘里的鱼味道不错。”朱氏跟张澄安总是很有话题可聊，她的目光也盯着荷塘，“我改天去问问哪家酒楼做的鱼是这里捞的。”
不知道锦哥儿走到哪里了。张澄安没了插科打诨的心思。她想着余锦荣看到这片荷塘不知道会怎么想，说不定会写一首诗，不不不，他可不是那么不实用的性子，也许会注意到人们能有余钱改善自己的食谱，然后觉得这个世道还是不错的吧。
张澄安想一回家就跟余锦荣写信。她想的是从今天开始每天写一封信，虽然现在不能够寄出去，但是到时候等锦哥儿回家之后给一股脑儿给他看。也许思念就是这样吧，才刚刚分离就已经开始想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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