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时间一滴一滴跳入烧红的锅底,“嘶啦”一声,瞬间蒸腾。终于,巨大的漏斗内最后一滴水也被烫成了蒸汽。放假回家,夏默扑倒爸妈怀中,迫切地说道:“学校里有同学欺负我,我想转校。”
“转校!你知道我们花了多少钱才让你进这所学校的吗!”爸爸跳了起来,但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调整语气劝道:“那可是我们几年的积蓄,你转校了这些钱可就泡汤啦。男孩子,就要学会坚强,学会容忍,不要动不动就逃避。”
如同那些睡在天桥下的流浪汉渴望能有一口温热的饭菜,夏默渴望告诉爸妈所有的真相。在学校里他度日如年,他找不到倾诉的对象,因为他所经历的一切别人都心知肚明。他盼望着爸妈能够倾听他的苦难,带他逃离那所牢笼。他想说徐东他们如何将自己塞进衣柜,如何在大厅观众羞辱自己,甚至围观自己上厕所……然而当这些画面闪过,胸口像是被一大块浓痰填满,粘稠浓腻,张口欲呕。或许,可以说说他们如何嘲笑自己,如何让自己当众出丑,如何每晚变着法儿不让自己睡觉……他正要开口,突然,脑海里出现一条尖头青蛇,裂开血红大嘴,露出锋利的尖牙朝自己猛扑过来!他惊起一身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爸妈会爱听吗?他们会觉得他胆小、自卑、矫情吗?他们会把他当作耻辱吗?
“我想转校!”他恳切地重复道。爸妈至少会耐心地问他缘由,这样,他便有勇气告诉他们,哪怕是轻描淡写的诉苦他也想告诉他们。他们一定会为他的遭遇感到吃惊,难过,他们会想办法帮助他,让他去不受欺负的环境里上学。
爸爸和妈妈交换了一下眼神。“先吃饭吧。”妈妈说道。
没有等来预想的答案,夏默急忙从包里掏出那支被裹了好几层胶带的变形金刚笔,伸到妈妈面前:“你买的笔,他们弄坏的。”
“好,我再给你买一支。”妈妈拿过笔随手往边上一放,将夏默拉到餐桌前。
“还有……”
“小孩子间打打闹闹很正常。我知道你到个新环境可能不适应,但你要主动融入他们才行呀。你看,今天烧的都是你爱吃的菜。”
“可是……”
“你怎么这么不体谅我们。我们送你去是念书的,其他事情少搞点。”爸爸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到夏默碗中,“吃饭,吃饭。”
夏默觉得自己好似在无垠的大海中拼命游着,漫无目的地游着,不知耗尽了多少力气,游出了多少距离,抬眼四顾,头顶白茫茫一片,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星辰,周围仍旧是那亘古不变翻滚着的深蓝。前、后、左、右,哪里才是正确的方向?他该游向哪里?他呐喊,他嘶吼,他狂叫,有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呼救,有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海天之间,苍茫虚静,他只是大海中一粒微不足道的黑点。然而俯瞰整片海域,这样的黑点遍布在海平面上。他们孤单无援,却看不见彼此,拼命呼叫,声音却被大海吞噬,只凭借模糊的信念不断向前,在一浪浪打来的羞耻、恐惧、惊吓、愤怒中翻卷、淹没。幸运的,或被人听见,接纳收留,或发现彼岸,顺利登陆,不幸的,或精疲力竭,终沉海底……
夏默的眼底蒙了尘,世界褪了色,他已挤不出一滴泪来。惹不起,躲不过,他选择做一个麻木无趣的玩偶,俯仰由人,待他们淡了兴趣,便能重获自由。他是对的,除了每日例行的一些嘲讽骚扰外,徐东等人逐渐不再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
学校操场的东侧有一座小花园,穿过花园是实验楼。除了主课外,美术课、音乐课、计算机课、理化实验课都在这座两层高的楼里进行,没课时,这里安安静静,很少会有人过来。夏默习惯了每天放学后一个人听着歌在花园中散步,有时也会去到实验楼,找一间没锁的空教室趴在课桌上发呆。他享受这独处的时光,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人,宁静安逸,无关过去未来,也不用思考当下。他时常站在实验楼二楼的走廊上,看暮色夕沉,白云镀金,暖阳霓虹在眼中吞吐出光芒万丈,毫不吝啬地将温暖投递给冰冷的身躯。千百年来,日出日落每天不分时间地点上演着,无论是否被云层遮挡,抑或被人仰望,它都在那里,展示着最本真的自己,叫世人痴迷,目不转移。
一天傍晚,夏默照例走上二楼,却看见一把吉他斜靠在厕所门口的墙角里,面板已经褪成了深浅不一的木色,黑色的边框上有几处大大小小的磕碰,琴弦也生了锈,就好像被人遗弃在这一样。他好奇地走近观瞧,琴身右侧一条一指长的划痕异常醒目。夏默的瞳孔“蹭”地放大了,嘴巴不自觉地张大,他的手慢慢移向吉他,颤抖着,触摸到划痕的一刹那,眼眶温润了。他的手指顺着划痕的方向移动着,尾端微微勾起,像小写的英文字母“l”。这划痕,竟跟爷爷手臂上的一模一样!他蹲下,手指就这么停在那里,任凭泪水模糊了视线。
是你嘛?
蒙了尘的眼,终被冲洗地如射灯下宝石般透亮。许久,他缓缓站起,抱起吉他,轻柔地抚摸着琴弦。
“噔——”透亮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有什么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是什么?夏默愣了愣,熟悉而又遥远。
“噔——叮——咚——”夏默又接连弹了几根弦,绿色、白色、土黄色、黑色……鲜明的色块交替在眼前闪现,像24帧不同的画面组合成一秒的时光,太快,根本来不及分辨,但似乎又看清了些什么。
到底怎么回事?夏默怔怔地瞧着怀中的吉他。他从没弹过吉他,也不懂任何乐器,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
“夏默?”一个熟悉的声音。夏默转身,是李璟。那晚之后,他们的交流比以往多了些,虽然仅限于学习上,但夏默对他有了份亲近感。李璟作为学习委员经常会来这边整理教室,这天他正打扫杂物间,中途去了厕所,随手将这把吉他放在了厕所门口。他听见吉他声,担心哪个同学将琴玩坏了,出来一看却是夏默。他看见夏默眼中还未褪去的血丝以及眼角的泪痕,问道:“你哭了?”
夏默露出了一个尴尬的表情,算是默认。他突然想起李璟的寝室里也有把吉他,他时不时拿出来练习,悠悠的琴声总是充斥着整条走廊。
“你能弹一下这琴吗?”他递出吉他,满眼期盼。
“这琴很旧啦,音色也不准。”李璟没有动,露出些许疑惑。
“那你能弹吗?”夏默的手仍举在半空。
“好吧。”李璟狐疑地接过吉他,调试了音准,弹了起来。
夏默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听着。没有,什么也没有。不对啊,为什么会这样?他盯着李璟手中的吉他,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我刚学一年,确实弹得不好。”看到夏默的表情,李璟低下头。
“不,不,你弹得很好!”夏默从失望中回过神来,慌忙解释道,“你教我弹琴吧!”
“啊?”李璟吃惊地看着夏默,夏默也惊讶地回望他。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句话。惊讶过后,他便意识到,他想学。
要学琴,首先得有琴。夏默向音乐老师提出想买下这把旧木吉他。老师对夏默的家庭背景略有耳闻,心想他或许买不起全新的,而这把吉他扔在杂物间的角落里已经好多年,便同学校商量将琴送给了夏默。夏默仍旧把吉他放在实验楼。李璟每周会安排两三天与夏默一同在这里弹琴,他虽然学习时间不长,但教毫无基础的夏默绰绰有余。其余时间,夏默则自己勤恳练习。
先学基础音阶。调试后的吉他震颤出精准的音,原先满是模糊色块的画面变得细腻清晰,就如同从锯齿状的马赛克切换成4k超清一般。夏默看见了,是老家的山、老家的树、老家的院子和那片茶园……
再学入门和弦。重复的和弦声中那些画面有了动感。青白色天空,雾气仍裹挟凉意,鸟儿已站上枝头开嗓高歌;明晃晃的阳光直射大地,白云舒卷在层层翠山间投下光影斑驳;暮霭沉沉,灯火阑珊,缕缕青烟伴随诱人香味在红墙黛瓦间袅袅升起……
终于学会了第一首乐曲——《小星星》。夏默看见那张深褐色,脱了大半表皮的木凳上放着绵柔白稠的粥,旁边米黄色的烙饼还散发着葱油的香味儿。他抬起头,随着视线转移,他看见了爷爷坐在院里,悠闲地扇着火,火上是一口黑色铁锅,正冒着淡淡蒸汽。茶香幽幽,岁月静好。夏默的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笑容。
原来独自一人弹这旧木吉他时,就能与记忆中的某一刻重逢。这一定是天上的爷爷听到自己的声音,送来的礼物。
不知不觉间,夏默的水平已经赶上了李璟。傍晚时分,夕阳矮着身子向教室内张望,四壁被它好奇的目光染成一抹鲜亮的橘色。校园一角,空荡荡的楼房里时不时回响起两把吉他的对话。夏默贪恋旧木吉他带来的秘密。没有人时他尽情沉溺于过去的光景,一遍又一遍,手指不住地拨弄指间的琴弦,直到麻木抽筋,才被迫脱离。但他更期待与李璟的交流,期待他将新学的技巧授予自己,期待他评价自己网上学来的新曲。夏默觉得,李璟不再是从前那个冷冰冰的李璟了,在班里经常能听见同学喊他的名字,听见他的声音,有时还伴随着爽朗的笑声。
8
时光在同伴的鼓励与乐曲声中偷偷加快了脚步,转眼来到初三。中考的担子越压越沉,对于李璟这样的读书型学霸而言,已到了抛开一切杂念,奋力一搏的时刻。爸妈也给了夏默巨大压力,希望他在现有成绩上再努力一把,考上重点高中。
首次模拟考前一晚,夏默在寝室里争分夺秒复习,谁知他认真复习的模样看得徐东心里升起一股无名怒火,冲上去抢了他的书就朝窗外一扔。
“你干嘛!”夏默从椅子上跳起来,又惊又怒地盯着徐东
“就你这乡下来的,装模作样看什么书啊,影响我睡觉!”徐东撇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回到位子上。
夏默没再说什么,他已经习惯了默默忍受他的欺压。他跑出宿舍楼,来到窗户下的位置,在黑暗的草丛中仔细搜寻课本的踪迹,可半天也没找到一张纸。他直起身子,仰了仰脖子,无意间发现课本原来落在了头顶的树上。他这才松了口气,三两下爬上树梢拿了课本,返回寝室,却发现寝室的门被反锁了。
一定又是徐东!
他敲门,没有声音,又加重力气敲了几下,屋内仍是没有半点动静。左右一瞧,所有的寝室都已熄了灯,只有厕所里发出昏黄的光线。好吧!他叹口气,走向厕所,在一盏灯下坐下,看会儿书,眯一会儿,再看会儿书,再眯一会儿,如此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头脑昏沉,一片空白……模拟考成绩下来,夏默的排名向后倒退了50名。他呆呆地望着试卷,心想如果自己早点努力,基础打扎实点,就不至于临时抱佛脚,徐东也没机会把他关在外面了。愤怒、遗憾、懊悔、自责在夏默心中拧成一股龙卷风肆意狂卷,寻找宣泄的出口。
“考完试放松下吧。”李璟走到他身边,“放学后去弹琴?”
夏默朝他会心地点了点头。放学后,李璟被老师叫去帮忙改作业,夏默先到了实验楼。他拿出旧木吉他,手指无意识地在琴弦上拨弄,渐渐地,他弹起了《隐形的翅膀》。他看见小时候拿着树叶吹出难听的“噗噗”声,爷爷却依旧慈祥地对他微笑。
“啊呀!我当谁呢!居然是默公公!”
夏默心里一紧,手指跟着停下。那讨厌的声音,是徐东!该死!他竟然忘了今天实验课上徐东打翻试剂,被老师要求打扫教室。他见徐东从前门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蒋英浓。他急忙起身想从后门逃走,却眼前一暗,一个人影挡住了后门,王明高站在那里撇着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夏默心知不妙,抱紧吉他,目光不断扫向三人,一步步向后退去。
“没想到你还会弹吉他。”蒋英浓的脸上满是戏虐的兴奋。
“你哪来的吉他,我怎么没见过!”徐东三两步逼近夏默,很自然地伸手想从夏默手中拿过吉他。
“我看八成是从音乐教室偷的吧。”王明高用那语速缓慢,不带语调只有鼻音的声音说道。
夏默后退一大步,躲过了徐东伸来的手,却撞上了墙。徐东一把抓空,有些恼,见夏默退无可退,跟上一步,抓住琴颈。夏默紧紧抱住吉他,徐东拉了两下竟没能抢过。他朝另两人使了眼色,那二人立刻心领神会,一人抓住夏默一条胳膊往外扯。夏默低着头,紧咬牙关,身上每一寸肌肉都绷成石块般坚硬,青色的经脉在白皙的手臂上突兀地浮现,宛若欲破体而出的青龙。他的脸涨得通红,树冠般的血管在脖颈处清晰可见。吉他的琴弦和边框已深深陷入到泛白的掌心中。他此时的身高已与徐东差不多,力量也今非昔比,一时间四人僵持在了原地。但这般顽强抵抗激发出了那三人强烈的征服欲望,他们一起加大力度,硬生生地将夏默的手掰离。
“原来是把那么破的吉他。”徐东粗鲁地翻看着。
夏默死死盯着徐东的一举一动,鲜血灌满瞳仁,血丝密布。
他要把它摔地上了!他要把它摔地上了!
一个声音在夏默脑中不断回响,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呀!”仿佛内心沉睡已久的野兽猛然苏醒,他右手用力一挥挣脱王明高的控制,又顺势抓住蒋英浓的衣领,左肘外翻,手肘齐推,蒋英浓一个踉跄被身后的椅子绊倒在地。随后夏默一个箭步冲到还没反应过来的徐东面前,夺过吉他,朝他肥肉横生的肚子上就是一脚,踢得徐东一屁股坐在地上。抢回吉他,夏默并没跑,血红的双目居高临下锁定在徐东身上,随着胸腔一起一伏, “呼呼”的低沉声从两排紧咬的齿间发出。手里实实在在握着那把吉他,长久以来积压的怨气如山洪暴发般一发不可收拾,前所未有的力量和勇气流遍全身。
徐东呆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夏默,一向趾高气昂的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他想要逃,却使不上力,他想要叫,却忘了如何发声。蒋英浓从地上站起来,和王明高对望一眼,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夏默,也被吓住了。两人看看夏默,又看看地上的徐东,不约而同地跑过去将他扶起,灰溜溜地逃出了教室。
“呼——”夏默长舒一口气,刚才的一切仿佛一场梦,他记不真切,好像那一气呵成的动作并非出自他本意,而是身体自然完成的杰作。
“我刚看到徐东他们,你没事吧?”李璟冲进教室,微喘着。
“没事,他们以后不会再来骚扰我了。”夏默笑了,像寒风冷雪里一碗温度刚好的鸡汤。
李璟皱眉歪头看他。他觉得夏默身上有了某种变化,却又说不上来。夏默说的没错,初中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徐东等人彻底消失在了他的生活中,他们彼此视而不见,犹如活在了两个永不相交的平行时空。
中考结束后,李璟如愿考上了一线城市的重点中学,夏默进了离家很近的一所普通高中。爸爸有些失望。妈妈沉默不语。夏默却很高兴,他不用再住校,可以每天放学回家,和爸妈分享身边发生的故事,可以重新认识新的朋友,可以找一个老师好好学习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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