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世界听到我的声音(2)

作者: 一只狗的故事观 | 来源:发表于2019-01-24 17:00 被阅读0次

    3

    夏默自幼跟着爷爷住在大山下的农村里。爸爸是个个体户,在县城忙活着各种生计,卖过早点,开过杂货铺,当过包工头,成天东奔西走,觉得什么赚钱做什么。爷爷每回都提高尾音对夏默说:“你爸爸是个大老板!”大老板是什么?夏默不明白,似乎与自己的生活并无多大关系。妈妈也总忙于各种散工。爷爷一个人住,一定是很孤单的,于是很自然地,夏默被留在了爷爷身边。

    爷爷每天的生活简单而忙碌。一大清早,当夏默还躺在床上与周公依依不舍十里相送,爷爷就已经起身背了竹筐上山捡柴。待夏默起床洗漱完毕,一碗浓稠的鸡蛋粥和几张热乎乎黄澄澄的玉米烙饼就已经摆在了院子里的木凳上。夏默搬来自己的小矮凳,安安静静地坐在院里,喝一勺粥,咬一口饼。这时,爷爷已在树前架起一口黑色大铁锅,正往锅里倒茶叶和水,往锅下堆柴生火,然后坐在锅边,手里拿着扇子悠悠地扇着火,哼着山歌小调。

    我看儿郎真少年

    无高无矮生无谦

    ……

    夏默便随着爷爷的歌声摇晃起脑袋。不一会儿,一颗颗气泡自锅底“咕嘟咕嘟”地冒出水面, 淡雅清醇的茶香在空气中飘散开来。夏默用力嗅着,像刚破土而出的嫩芽尽情享受光的爱抚,浑身充满了能量,神清气爽地开启了新的一天。

    那茶叶是爷爷自己采摘,晒制的白茶。山上成片成片绿油油的茶园覆盖在了红黄色的泥土地上,养育了村子里一代又一代的人。因其久泡不苦不涩,甘甜解渴,村里人每天早晨都会煮上一大锅,装进壶里,带着下地干活。每年3月至6月是村子里最繁忙最热闹的时候,茶叶和春笋一样,稍不留神就长大了,长老了,所以在村中能干活儿的,都放下手中工作,挎上竹篓,上山与春天赛跑。

    正月采茶在元宵

    采茶吾妹生清标

    提着篮子狠劲采

    眼睛看茶心欢笑

    欢快的歌声在高高低低的茶树丛中此起彼伏,一颗颗身披银白毫毛,刚刚冒出肥嫩身姿的幼芽被娴熟地从枝头摘下,放入竹篓。每当这时,夏默便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孩子踏着歌声,在清香氤氲的浓绿中满山奔跑。他们追蝴蝶、扑蜻蜓、摘野花,直到满头大汗才坐在树荫下休息。有时,他们捡起地上的树叶放在唇边,“噗噗”地吹出不成调儿的怪声。

    “走咯!回家咯——”爷爷踏着轻快的步伐走来,夏默向他展示自己的“乐器”,爷爷咧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笑了。他接过叶片,吹了起来。嘿!同样一片叶子,怎么爷爷吹出的声音那么好听!

    六岁那年,夏默终于被批准加入采茶大军的队伍。他背上爷爷特地为他编织的小竹篓,戴上两只几乎将他整条手臂都包裹住的藏蓝色碎花袖套,又学着隔壁玉芝姐姐的模样将一块红色格子巾布绑在头上,俨然一副配齐装备跃跃欲试,等待着上前线冲锋杀敌的新兵模样。爷爷看了“呵呵”地咧嘴笑个不停。夏默原本长得就比较清秀,眉毛密而不浓,一双细长的卧蚕眼笑起来时弯弯的,尖下巴,瓜子脸,婴儿肥,皮肤白皙,再这么一打扮,活脱脱跟个瓷娃娃似的,与那神圣自豪的表情实在显得格格不入。

    夏默跟在爷爷身后,踮起脚尖,左手将一根比他高出一头的枝条掰下,右手对准叶芽顶端一夹,用力向外拔,一颗鲜嫩的芽叶便落入掌心。“爷爷你看。”他高举右手,摊开掌心,给爷爷展示自己首件“战利品”,欢快地像有好几只云雀在心中歌唱。爷爷摸着他的头,咧嘴笑道:“我家的娃儿真厉害哟!”

    下山的路上,长着几棵孤零零的茶树,比起山上的那些要矮许多,叶片也更细更小。夏默以为它们只是没有长大的茶树,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这几颗树仍是这般长在路边。夏默喜欢它们小巧玲珑的模样,现在他会采茶了,他也想采一些回去。于是问爷爷:“这不是茶树吗?为什么长不大?为什么没人采呢?”

    “这叫菜茶,也叫小白茶。跟你一样个头小小的,味道却是很不错的。产量低,没人采。你要喜欢,咱摘点回去自己晒!”

    采完茶才是真正进入最忙碌的时候,也是夏默一年中最盼望的时刻。村里虽然已经有了统一的制茶工厂,但家家户户还是会在自己家中制作一些茶叶保留。白茶不似其它茶类,无需翻炒杀青,只有萎凋和烘焙两个步骤。他喜欢看爷爷边哼着小曲儿边将茶青均匀地撒在盘箕上,铺成薄薄的一层翠绿,宛如一张巨大的绿茶饼。天气晴好时,盘箕一张张背着光挨个儿斜依在院子中,茶青悠闲地躺在上面吸收着柔和的温度。太阳落山时,爷爷将盘箕一个一个整整齐齐叠放在屋檐下的架子上,吸饱了阳光的茶青慢慢做着吐纳,犹如一位打坐的武林高手。他喜欢看娇滴滴鲜脆的绿芽在日和夜的交替中逐渐散去水分,褪去颜色,变得薄而柔软,叶片上一根根银白色的毫毛日益明显,源自大地的芳草香也转变成了茶的清香。他最期待的还是茶的烘培。爷爷将脱去七八成水分的茶叶倒在一张垫了纱布的盘箕上,堆成一座小山似的,然后将盘箕放在一台不知用了多少年,已经浑身锈铜色的炭炉上烘着。每当这时,他便搬来小矮凳坐在一边,与茶叶一同感受着炭炉的热情,痴痴地等待着它们最后的蜕变。想着马上能尝到小白茶的滋味,口水便充盈了两边腮帮。

    不采茶的日子,爷爷每天背着一大壶白茶下地干活儿,有时去钓鱼,做腌菜,或编些篾器托同村人拿去集市上卖。夏默经常同爷爷一起干活儿,但爷爷总说:“你去玩吧,玩会儿呗。”多数时候夏默都会坚持呆在爷爷身边,但有时也会跑出去玩,直到爷爷做完饭,在门口用唱山歌般的音调喊他:“回家吃饭咯——”他才带着般满脸满身的泥出现。吃过饭,他们会一同看会儿电视。家里10寸的彩色电视是夏默了解外面世界唯一的窗口。电视靠天线接收信号,频道不多,但有爷爷爱看的戏曲和夏默爱看的音乐节目。

    那年除夕,爸爸回来了。他带了很多县城的土特产和一罐水果软糖。那是爸爸第一次给他带礼物。那软糖真漂亮,五颜六色的球上撒着晶莹剔透的糖霜,就像一颗颗水晶球一样躺在玻璃罐里,那颜色,比山上的花儿都漂亮。夏默伸手进罐中捏出一颗橙色糖果,左右仔细瞧着,糖粘粘软软的,他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口,咂巴着嘴,细细品味。唔,真甜!还有股橙子的味道!他将那粒糖含在嘴里,感受着唇齿间逐渐饱和的甜蜜,直到它不知怎的粘在了牙齿上,才依依不舍地咀嚼着将它吞进肚子里。他整夜抱着那罐软糖,连睡觉时也紧紧地抱在怀里,即便屋外鞭炮声响彻云霄,也丝毫没有惊扰到他。那年除夕,他做了一个梦,一个甜甜的,五颜六色的梦。

    第二天,他醒得很早,精神饱满,打算给爷爷和爸爸做顿早饭,却听见他们已坐在院中聊天。

    “小默今年也该上小学了,您看,是继续在这住,还是跟我们去县城,给他找个学校?”

    爸爸这是要接他走吗?他可以跟爸爸妈妈一起生活在县城了?但爷爷怎么办?

    “嘶……”爷爷吸了口气,反问道:“你们的意思呢?”

    “我跟阿兰商量过,虽然县城的教育条件要好些,但我们俩实在没时间照顾他,所以……”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他继续跟我住!你们不管,我管!”

    夏默偷偷地松了口气,他也想留下来,也想继续跟爷爷在一起,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像外头的空气,除了寒冷什么也没有,眼泪莫名其妙地落了下来。他拿手擦了擦,悄悄回到床边,捧起那罐软糖走到柜子旁,垫起脚,小心翼翼地将罐子举过头顶,摆放在柜子正中央。原本他想每天吃一颗,现在他打算每周吃一颗,后来,一个月才吃一颗,终于,开学前一天,他将最后一颗软糖缓缓放进嘴里,柜子上只剩下那一瓶空荡荡的玻璃罐了。

    4

    夏默上了离家最近的那所小学,村里的大多数孩子都在那里上学,但路上仍要走近两个小时才能到达。爷爷起得更早了,东边天空刚刚露出鱼肚白,他就架锅煮茶,做早饭。早饭的样式也比从前丰富,鸡蛋、馒头、土豆丝,凉拌黄瓜,葱油烙饼,小米粥、玉米粥、南瓜粥,有时来一大碗蛋炒饭,热乎乎,香喷喷,看着夏默呼噜呼噜一口气吃完,他就把装了茶的水壶拿给他,目送他去上学。然后自己再去山上捡柴,下地干活,捕鱼,制腌菜,编篾器,做晚饭,等着夏默回家。

    爷爷终是上了岁数,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夏默四年级时,爷爷感染了一场风寒,整日里咳个不停。白天还好些,晚上严重几分,有时“吼……咳咳,吼咳咳……”连句整话都说不清楚。夏默既害怕又担心,他想起小时候跟大人们上山采茶,刘婶曾指给他看过山坡上的一种草,说那草能治咳嗽,就叫咳嗽草。他下定决心,放学后定要找到咳嗽草拿回去给爷爷治病。他来到印象中的地点,低头四处寻找。暮色苍然,夜雾渐浓,夏默拉上校服的拉链,抱着双臂,瞪大了眼睛努力分辨着每一颗植被的轮廓,终于在脚下的崖坡上发现几株叶片边缘是波浪形,呈“十字”状轮生的矮草。他急忙趴到地上,伸手去够,然而还差一大截。

    怎么办?怎么办?他趴在地上望着那几株咳嗽草出神。爬下去?这段崖坡虽不深,但却很陡,坡面也相当平滑,找不到立足点,他并没把握自己能下到那个位置。去找人来帮忙?这一来一回又得花上好一会儿功夫,而且这么晚了谁愿意陪自己过来呢?突然,他的目光落到了草背后的一棵树上。那棵树扎根在崖坡深处,不算高大,分叉却很多,树冠刚刚好露出他所站的地面。他打量树身,站起身,放下书包,后退,助跑,起跳,嘿!稳稳地抓住一根树枝,翻身,骑在了上面。随后,他手脚并用,灵活地踩着树杈往下走,村里大大小小的树他几乎都爬过,这对他而言是轻车熟路的。拔了草,塞进口袋,原路返回,到了树顶他却愣了。刚刚跳过来可以在地面助跑,现在在树干上跑不了,要怎么回去呢?他用力摇晃了几下伸向路面的树枝,振幅并不大,看上去还挺粗,挺结实。或许他可以慢慢爬到那头,再抓住路边爬上去。他坐在树枝上,双手向前爬两步,挪一下屁股,爬两步,挪一下屁股,直到感觉树枝越压越弯,再往前可能会掉下去,他才停下。还好,离路面不远了,只要站起来就能抓到。他调整呼吸,待树枝归于平静,双手抓住枝干,一只脚先踩到上面,另一只脚也慢慢抬起,踩住,树枝又有些摇晃,他稳了稳,找到平衡,膝盖微屈,慢慢松开双手,直起身子,向前扑去。

    “啊!”右脚一滑,整个人突然失去重心,直直坠落。

    “啊!”身体“嘭”的撞在了崖坡上,他本能地抱住了头。

    “啊!”翻滚了一圈,终于停了下来。一股酸、痛、热、麻的感觉自背、肘、臀、膝处蔓延开来。随后,逐渐变得麻木,冰冷,心跳前所未有的剧烈,仿佛要将毕生所有的跳动在这短短的时间全部用完,脑袋像被一团棉花塞住,闷闷地无法思考。他紧紧闭住眼,死死抱着头,蜷缩成一只虾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永远记得那时的感觉——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他才感到手背上风吹来的阵阵凉气,头顶上传来“哑哑”“咕咕”的叫声,湿漉漉的泥土混杂着一点血腥气味冲进鼻腔,身上热辣辣的疼。他终于睁开眼,试着活动四肢,手脚都在,都还能动。他忽然“嘿”的大喊一声,不知是笑还是叫。

    “小默——吼咳咳,小默——”

    是爷爷!夏默大喜,赶紧呼救。爷爷听到了他的声音,看到了他的书包,很快找到了他。他再次爬上树,这一次他更小心,也有了经验,在半途中便抓住了爷爷的手,两人一起用力终于将他拉上了岸。

    双脚一踏上实地,夏默“哇——”的哭了出来,声震山林,惊得风停住了呼吸,刚刚还在合唱的鸟儿急急转移阵地。他想说些什么,委屈、害怕、疼痛、歉意……但最终只剩下哭声和泪水。

    “吼咳咳……咳咳……”爷爷的咳嗽声让夏默的音量减小了,“没事咧,没事咧,回家吧。”爷爷捡起书包,牵着夏默回家了。

    爷爷知道夏默是为了采咳嗽草才一个人晚上去了山里,他没有责备他,只是小心地帮他清洗着伤口。夏默仍抽泣个不停,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着,爷爷便唱小曲儿安抚他的情绪。夏默终于渐渐平复了下来,他擦掉充满眼眶的泪水,突然看见爷爷卷起袖管的右手臂上有一条一指来长的划痕,末端勾起,像小写的英文字母“l”,伤口上殷殷渗着血珠,一定是刚刚爷爷拉自己上来时划伤的,而他全然不顾,只想着帮自己处理伤口。夏默“哇”的一声又哭了。

    爷爷吃了咳嗽草果然有所好转,但始终没有根治,渐渐地,他们习惯了那偶尔一两声的“吼咳咳——”,也就不放在心上了。转年入春,气温回暖,柳絮飘飘,爷爷的咳嗽也跟着爆发了。不分昼夜,一声接一声,听得让人窒息。夏默又去采草,给爷爷服下,可是不见任何效果。他找来村里的医生,开了药。医生说若是能撑到夏天,天气一热兴许就能好转。爷爷吃了药,仍是咳不停,有时咳着咳着,就咳出血来,夏默看着地上斑斑血迹,害怕极了,无助极了,他打电话给爸爸,让他赶紧回来。

    爸爸回来了。爷爷已经没了力气说话,只牵了夏默的手,放到爸爸的手心里,然后,闭上了眼。爷爷没能熬到夏天。

    “对不起……”爸爸抓着夏默和爷爷的手,哭了。

    爸爸打点完爷爷的后事,拜望了村里的几个老人,回到家,看见夏默坐在院子里,面前架着锅,锅下生着火,锅上煮着茶。茶水早已经沸腾开来,水汽弥漫,将他包裹。他盯着锅里成群的水泡翻滚,朝向一个方向拥挤,又“啪啪”地碎裂在空气中。一秒?两秒?它们的存在竟如此短暂。爷爷也和它们一样,没有了,消失了,不在了,他再也看不到爷爷了。

    “爷爷!爷爷!”他低唤着,眼泪像山上的瀑布,不住地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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