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丁幸娜
“ 当我的年岁渐长，过去的事情，就像和我隔了越来越厚重的眼镜片，变得愈加模糊不清。我只能凭借碎片化的信件和照片来探寻过去，我知道，我记录得不够及时。” （丁幸娜）
幼儿时期的我，2-3岁之间
我出生于80年代的浙江宁波。妈妈告诉我，在一个清朗的九月天，早上广播的高音喇叭开始响起的时候，我就顺产出来了。所有这些，我都完全没有记忆，都是长辈们告诉我的。
我有记忆的第一个场景，是我蹒跚学步的时候，母亲让我把5元钱给父亲。我就拿着钱，摇摇摆摆地走了过去，递给了躺在黄色塑料藤椅上的父亲。这个镜头是昏黄的，温和、模糊，我也不记得自己几岁。
在父亲给亲戚的信中，我发现了几条幼儿园时期的记录：
“×× 体育很好，常去幼儿比赛，如骑车、贴纸，但自尊心很强。一次在区赛（小障碍跑）中名列第四，没有发到奖品（一把木头大刀），回来后，灰心丧气。我说，能够参加竞赛就不错。”
“××这次去外地汇演，舞蹈获一等奖，奖来很多奖品。 ”
幼儿园最重视的不是学习，而是文艺表演，所以我就努力学跳舞。我很会跳，老师也器重我，经常让我参加大小比赛。至今我的脑子里还有在幼儿园排练舞蹈的场景。
母亲说我参加那么大型的汇演，一点都不怯场，该怎么跳还怎么跳，胆子真大。换了她，就会慌。遗憾的是，长大以后，我却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硬胳膊硬腿，把跳舞的技能都丢失了。
父亲信中提到的“大头木刀”的事儿，我已经完全忘记了。但我相信那是事实，以我那时争强好胜的性格，确实会如此。而且，这种性格一直延续了下去。
读小学四年级一次数学考试，我考了84分，而我妹妹和其他同学都考了90多分。白头发、红脸、带着满嘴酒气的数学老师，用手指着试卷，张着大眼睛对我说：“你才考84，啊？”他声音倒不洪亮，但很有力度，后面那个语气词还拖得特别长。我现在回想，还能闻到从他口中吐出的酒气味。
我本来打算回家哭的，但从小学到家的路上，就已经忍不住了。眼泪稀里哗啦地落了下来，止都止不住。到了家，我更是哭坏了。我的哭是那样一种哭：眼泪多，嘴忍不住地颤抖，但声音不大。等我痛痛快快哭完了，我也就去努力了。只要我下定了决心，我不会再犯第二次错误。所以，一年后的小学毕业考试，我以286分居全校第一名（满分是300），考入了初中。我很奇怪，最后连高考成绩，我都有点模糊了，为什么这个成绩我会记得那么清楚？
尽管有这些不愉快，但小学的时光，仍然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之一。学习上兴趣盎然，课余打乒乓球、排练舞蹈，农忙时帮家里割稻、做农活，冬天了和院子里的小孩一起玩水缸里的冰块。虽然并不富裕，但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生活宁静而和谐。
我还想说的一点是，我自己的很多性格，在五六岁的时候就已经成型了。这对幼儿教育工作者可能会有点意义。现在也有很多人在讨论，如果小孩子不乖，要不要动手打孩子的问题。我不想直接说答案，我只说自己的故事吧。
在我的印象里，成长过程中遇到的全部“家庭暴力”仅限于：我妈妈在我脑袋上敲过三个竹杠，我爸爸从来没有打过我，只是在我读小学的时候，推过我一把。这个事后来我把它记录下来了：
那时，我和妹妹在同看一本书。谁都想看，谁都想占一个有利的位置，我们就吵了起来，其实声音也不大，我们也能自己解决的。想不到让父亲听见了，他当时好像心里特别烦，就立刻从隔壁房间过来了。他看了一下情境，就把手按到我脖颈上，往前推了一把。说实话，那力量也不大，我向前迈了一步就站住了。他的手势还有点带转，所以我头晕了一下，似乎找不到方向。
我估计这招是对付淘气的坏学生的，他当老师的时候，经常用。可是，这次用在我身上，那我就反了！等我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情，我就不管一切，大声哭起来！哭声惊动了楼下的母亲，她跑了上来。其实，母亲要是不上来，我照样会大哭，照样会跟父亲大吵。既然母亲来了，我就向她大声控诉父亲的不是：“干吗他就非推我，不推我妹，他就是偏心！” 原本跟我吵架的妹妹，在一边呆立着不动了。
我母亲问父亲，“你打她哪里了？” 语气缓和，完全是劝架的意思。我爸的语气也开始缓和了，“我又没有怎么动她……” 凭良心说，我父亲说的是实话，他要是真用力的话，我早就人仰马翻了。可是，对很少见暴力的我来说，那就是天大的事情了。我在还继续控诉，继续大哭，情绪很激烈，跟父亲对着吵。我妈妈说了我和爸爸两边各自的不是，就把我爸爸推到楼下去了，我爸装着不愿下去，却任由我妈推了下去。
我在楼上，听见楼下的客厅，父亲拍了一下桌子说：“白白生、白白养啊！” 我就怼他说：“那死了算了，有什么了不起！” 我妈妈平息了我爸爸之后，就来劝我。事情就这样过了，但我没有理睬我爸爸，大概三个星期。
我爸爸其实挺软弱的，气头过了，他就低头了。我妈妈问我爸：“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才推××的？” 我父亲说：“不是的”。我们家庭的文化氛围，我们家庭的价值观，都是谴责暴力了。母亲显然是站在我这边，不论我做错了什么，她认为暴力不对。父亲也不认同暴力，因为我从来没看见过父亲打过母亲，即便是在非常激烈的吵架之中。
三个星期之后的一天中午，爸爸给我们姐妹买了雪糕，我们正坐在楼梯上，父亲笑着向上递给我们雪糕——那是有点害羞的笑。我爱吃雪糕，但我没去拿，拿了那不就是我心软，我变节了吗？我才不去拿，我还生气呢。还是我妹妹伸手去拿了，不仅拿了她自己的，还拿了我那份。父亲说了句话就走了。我妹妹又把雪糕递给了我，我就吃了。
其实，这就是父亲道歉的形式了。他只是没有把道歉的话说出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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