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近两年来总是闷闷不乐，这不需要刻意观察，从一些显眼的细节可以看出来，但若是要问他为何总是闷闷不乐，他又不会跟你说。他的脸上不知何时起已爬满了邹纹，头发雪白雪白，手上的老茧更加突显了。他说，他的手指也没那么灵活了，越发感觉到僵硬而舒展不开。他在夜里时常睡不着，不知是心事太多需要时间消化而白天忙于应付各种工作和琐碎的事情也腾不出时间，还是因为身上有许多疼痛折磨着无法入眠。大抵是两者皆有，好些事情并不是他自己说出口，他也没有表达出来，显得有些沉默。
近年来，我与他的交流更少了，少到电话也不打，即使打电话，也仅是三言两语，交代事情，别的事甚少。近来他与我通话的时间，还是在上半年的哪一个月份，我翻了通话记录，恰好是5月31日，晚上8点左右，通话时间合计算起来9分40秒。其实在5月30日晚上，他来电三次，但我恰好没有带手机，没有接到电话，等我看到未接电话，时间也到了深夜，遂没有给他回电。
我与他那一次通话，他说给我介绍了对象，说是和我同一所初中读书的女生，现在在深圳上班。那个女生的父亲，他认识，就在隔壁村，是我们去镇上的必经之路之一。他要我把那女生的电话记下来，叮嘱我要联系那个女生。我说好的，我去联系一下。我问了他，那个女生的电话号码是不是和微信同号，但问了两遍，他也不知道我在问什么，他也没用过微信，也不知道微信是什么。然后我跟他说，我会联系那个女生的。他又和我唠叨了好些话，大体内容则是怎么打扮自己，叫我不要穿紧身衣服，要是去见那个女孩的话，不要穿得吊儿郎当，要穿得正式一些，穿西装套装这类才合适。再次叮嘱我要主动多联系那个女生……
在通话的9分40秒时间里，他少有的主动说话说得比我多，平时我与他的对话多是些一问一答的句式在循环。这一次他超常发挥，说得比较多了，说话的语气也放缓了，就如同与我商量一件事，不再像以前那样，用的多是些命令式的语气，而现在这种状况越来越少了，这时候我也越发感觉到，他确实是老了。
我跟他说，他介绍的那个女生，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就是我在初中的时候，隔壁班的女同学。女生的家就在马路的旁边，我路过很多遍了，读书那会，有次放学碰见她，和她打过招呼，现在对那个女生还略有印象。后来我加了那个女生的微信后，也印证了我的记忆是对的。但是可惜的是，我和那个女生没有缘分，也不再谋面，这是我给那个故事的结局。后来他没有主动给我来电话问我，那些事情的进展如何，我也没有亲自把故事的结果告诉他，通过其他人的传话，他也应是接收到了这些信息，至此，他显得越发沉默了，话越来越少。这时候我感觉到，当他将那个女生介绍给我的时候，可能那是他积攒了事前事后的所有美满开怀的时光。事前，他希望这桩事情能成，心里自然开怀；事后，他希望事成的时光可以来得更快一些。而事前事后的界线，则是以他把那个女生介绍给我的时间为准。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我得知他脸上也多了许多笑容。这时候我才感觉到，近两三年来，他拥有的快乐开怀的时光更多的是被忧愁写在脸上的日子占据着。
记得去年我跟他说，要把厨房从祖屋里搬出来，毕竟为了以后生活方便，而且祖屋里那间厨房也挺破旧了，又不方便修葺，也不方便重建。他没有反对我的这个提议，而是不久后就找人来商议了。他真的老了，老到了需要听取我的提议，而不是一味地驳斥反对。以前他叫我放牛，我就得去放牛；他叫我割草，我就得去割草；他叫我担柴，我就得担柴；他叫我上学，我就得上学。我没有说“不”的余地。现在类似这种他叫我干什么事情我就得干的情况，越来越少了，这几年的记忆里，这样的情况基本没有了。他的权威也不复存在，他甚至越来越沉默，少言寡语，也没有再命令我去做什么。
有时候他高傲得像老狮子，从不会被生活吓到。一路走来，他都在和生活搏斗，花甲之年，这些搏斗也从来没有减少。现在依然和生活搏斗的他，对我，以及我们，多出了许多温柔。英雄柔情，不外乎是。
所以，在岁月的洗礼下，当我的许多棱角被磨平，我想许多事情并不是脑海里面拼接出来的景象，更多的是面对现实生活。他真的老了，给了我那么多生活经验，给我了“反抗”他的意志的资历，给了我无法言说的柔情，却从来没有说出想从我这里要获得什么。他和他的故事，我甚少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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