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蒲公英的命途，注定如风的漂浮。纷飞的时候，不知道那算不算幸福，也许到落脚点才是结局。
五年前，我们一行人辗转几个地方，在苏北的农村，一个昏暗湿冷的房间，见到了我们要寻找的老人。
老人有些迷糊，深埋着头不愿多说话。他晚年的境况，并不乐观。生活上靠民间的救助维持下去。除了本村人以外，几乎没人知道这个老人的故事。
如果他不提过往，更没人知道他的另一个身份──中国远征军，早年“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入缅抗日作战的年轻人之一。
2.
老人已年过九荀，问及当年往事，仍清晰记得之前所在的部队，长官，参加过的大大小小的战斗。
他是在15岁那年，一天到街铺帮妈妈买东西，被一支路过的国民党部队抓走补充兵员，这样没有征兆地加入了队伍。
“虽然是被抓去当兵的，但当时心里很兴奋，也很害怕。”
兴奋是因为，参军是他从小就有的愿望。害怕是因为他没有跟母亲说声告别就匆匆走了。
老人当时并不知道，这一次未来得及的告别，将来会成为他一生中弥补不了的遗憾。
3.
老人参军后不久，就走出了国门，被派往缅甸战场，开始了异域他乡的厮杀、颠沛流离。
他的左腿、胳膊、脸上，至今还有好多道当年战场上留下来的伤疤。那被弹壳划过的痕迹，在逐渐干瘦枯槁的血肉中，显得格外刺眼。
老人是真正九死一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英雄。而他却很平淡地谈及那段往事，“只是我命硬，老天爷不想让我去他那里报道得太早......”
在那个队伍中，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一部传奇。每个故事，都是一首伤痛的诗。
4.
老人告诉我们，在缅甸战场，有两个人让他终生难忘。都是平平凡凡的小人物。
“一个是山东籍的小伙子，非常年轻，因为读过几年书，整个人看起来比较斯文、有精神，一股书生气。
“他会写诗，语言很美。他的诗在队伍里流传得很广，很有名。大伙经常找他写诗。他也很乐意给大伙写。”
“在前线打仗的时候，有次我问他，为啥子不去读书，而选择了参军。他说，鬼子把他的家人都杀了，他要给家人报仇。”
“他很勇敢，虽年纪轻轻，但每次打起仗来都冲锋在前，毫无畏惧。”
上天没有让他看到胜利，仅仅不到两个月，老人便在阵亡名单上看到了他的名字。
命运终是无情的，战争终是残酷的。“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娃子啊，如果不是战争，他一定会有个大好的光明前途！”
“这些年我经常想起他，想起他生前给我们写的那些首诗......”老人伤心地说。
我们在一旁，专心听老人讲几十年的前那段荡气回肠的故事。心情沉重，有一种心酸，也有一种无奈。
5.
“另一个是我的老乡，二十多岁，他叫刘尚印。特别老实的一个人，不爱说话。”
“刚入伍时，我常常躲在角落想家，想得大哭，他就跑过来安慰我，给我擦眼泪。我问他为什么来安慰我，他说，一见到我就想起了自己报名参军的弟弟。他离开家就再也没回来过，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我们是战友，也是兄弟。我们约好了战争胜利后，就一块回老家。”
“有一次战斗前，他跟我说，‘等打赢了这一场战争，我就回老家结婚’。”
“那后来呢？”我们问。
“后来在一次战斗中，他不幸被鬼子的炮弹击中，我亲眼看到他在眼前倒下去，肠子流了出来。他瞪大眼睛，张开嘴巴，想喊出一点声音，但已经没有了任何力气。
“接着，又有一发炮弹打了过来，随着一声巨响，他被炸得粉碎......处理战场时，我连他的尸体都没有找到......”老人边哭边说。
6.
一场仗打下来，就有一批战友牺牲。渐渐地，他从一个新兵变成了一个老兵。渐渐地，他升为班长，升为排长，升为连长。渐渐地，在生与死界线上，他逐渐变得冷硬，麻木。
“孩子啊，你们很难理解那种暗无天日的绝望。谁都不知道战争何时能结束。谁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也许今晚睡下，明天就再也醒不来了。生死就是一件小事。芝麻大点的小事。一个人战死在异国他乡，就像这世上少了只蚂蚁一样。太平常了。”
老人跟随部队走出去的那批远征军，大约有十万人，而回来时，这个人数只剩下了不到一半。在那个乱世中，个人的命运往往会被历史粉墨一笔带过，甚至都不曾提起，只留下一串冰凉的数字。
同古，斯瓦河，棠吉，仁安羌，东枝......一个个异域名字，包含了多少逝去的忠魂，多少铁骨深深，夜夜恸哭。
他们飘零的一生，像极了蒲公英，被风吹落到一个陌生地方，在那里等，一直等。一年，三年，五年或十年，甚至一辈子，下一辈子，等待着能回到最初的地方。
7.
抗战胜利后，老人想着，战争总算结束了，终于可以回徐州老家安心过日子了。家里还有他思念多年的母亲。
但紧接着就爆发了内战，他很快又被派往新的战场，开始了新的命运搏斗。
“日本人被赶走后，我们的部队变得越来越腐败，上级都忙着经商，找姨太太，想法子捞钱，根本没把心思放在打仗上。”
“都是中国人打中国人，大家都不愿卖命了。失败也是必然的。”
在福建，老人被解放军俘虏，关进了监狱。
52年，他因“历史遗留”问题，被长期关押。监狱中，他无时无刻不想回家，他说，“哪怕有人帮我捎个信，告诉妈妈一声我还活着也好啊！”
但是，在那个讲究成分的年代，这个小小愿望根本无法实现。
经过十多年的“劳动改造”，老人被释放出来，准许回家。
他终于还是回来了。但已是风烛残年的孤独老人。在这一条回家的路上，一个人一走就是几十年。
他回到家后，得知母亲已经不在了，跪在母亲的坟头肆意长哭。
8.
我不懂什么是政治，也不明白权力斗争之间的关系，我只知道每个战争背后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堆砌起来的失败、或是胜利。
在大时代背景面前，小人物的命运往往是那样的渺小，鄙薄，微不足道，无关紧要。
今天从关爱抗战老兵协会里听到老人离世的消息，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也有一种欣慰。
欣慰的是，他终于可以给等待他回家的老母亲说一声，我回来了。
花开季节，没人在乎蒲公英身在狂风前的拼命坚持。花落的季节，没人在乎蒲公英余生飘落的命运。
蒲公英的命途，注定如风的漂浮。纷飞的时候，不知道那算不算幸福，也许到落脚点才是结局。
它明白了，从开始飘离的那刻，就是即将的永远别离，当初的一切向往，在扎根时都已经结束。
它说，这不是幸福，这是悲哀，无法改变的悲哀。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