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股药香

作者：黎荔

一直以来很痴迷中草药的味道，经过中药铺也会忍不住深呼吸几口，闻到谁家熬中药时随风飘过来的药香，也会停下脚步，静静闻一会儿。也许，这就是植根于生命深处的嗅觉记忆吧？一想起儿时的老屋，一股药香轻轻缭绕鼻端。

父母早年都在林场工作，谙熟各种山间草木习性的缘故，他们常常从山里采回来各种草药，在家里二楼的阳台上晾晒，晒干后分门别类贮藏使用。

那时家里老屋是砖木结构的，一楼采用红砖砌筑，二楼楼板、屋架等采用原木结构，人字形斜屋顶多搭出一个小阁楼用。在二楼悬空伸出的小阳台上，年久月深的木栏杆、木地板，色泽泛着暗褐色，上面总是密密麻麻晾晒着各种草药。有的平铺在地板，有的倒悬在房梁，有的搭挂在栏杆。不外乎是各种植物的茎、叶、花、果、根，生出来的气味也是各种各样的，有的散发着草籽气，有的裹着野菊味儿，有的是嫩树叶气味，有的是柑橙调的香气，有的略带土腥味，有的弥散着一股浓烈的茫野之气——一种难以描述的草木的辛辣青生之气。林林种种的中草药，你叫得上名字的，或者叫不上名字的，带着露水的青翠新鲜草木，已经晒干发蔫、捆扎起来的草药……它们一齐散发着浓浓的药香味儿，让人观之悦目，嗅之神清，如同走入山野林间、草木深处。

什么是药香？那是一种复杂、微妙的味觉，难以精确，不好言说。但真要说，就是如人置身中药铺所闻到的中草药气息，是一种经历采摘、杀青、晒青、陈放等不同阶段而氤氲合成的草木香味。也许有人会说，这些又不是什么香花香草，哪有什么香味儿呀？

我想到在《红楼梦》中，薛蟠新过门的妻子夏金桂，出身于豪门富贵之家，取名金桂，是因为她家有“几十顷地种着桂花”。她家又称为“桂花夏家”，专为宫中供应花卉盆景，是管理长安城里城外全部桂花局的顶级皇商。之所以是桂花，因桂花乃贵气之花，为帝王所喜爱，故天子居住之地多种桂花。夏金桂被寡母纵容教养长大，这是一个“爱自己如尊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之人，嫁到薛家，使得薛家上下吃尽了苦头。

善妒的夏金桂以“菱角无香”为由，责令香菱更名“秋菱”。心思简单、一派纯真的香菱，却用娴雅的心态和充满诗意的语言，向蛮横不讲理的夏金桂，细细描写菱角的淡雅之香。香菱说：“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

香菱本名甄英莲，黄髫时被拐，十一二岁时被卖，本有一线生机，奈何冯渊被薛蟠打死，她不由自主地成了薛蟠的小妾，如此黑暗的人生遭际，香菱却还是天真未改，浑然天成，天性一段天然风度，如秋水菱角一样清香悠远。可遇到了“河东狮”夏金桂，立马让她改名，把香字抹掉，改为“秋菱”，秋天正是浓烈的桂花香四散之时，哪里还有一点菱香存在的余地？

但是，真的如香菱所说，植物的茎、叶、花、果、根，生出来的山野气味，细细领略也是香的，不一定是很浓烈的香味。药感可能不是大众认知里“好闻”的香味，但是我觉得药香是能够悦己的香，是一种特别对我品味的幽香。新鲜采摘的植物，味道青绿甘苦，带有汁液感；晾晒干燥的草木，那种绿意与根茎气息依然十分明显，还带有点儿土腥感，淡淡的清苦气息，充满了大自然盎然生机的感觉。我觉得只要是真正热爱山林的人，都会喜欢这种山野药根的味道，仿佛走在一座无人的松林里，静谧，安静。丝丝缕缕的药香弥漫其中，清苦通透，深沉丰盈，别有一番韵味，比起那些过于腻鼻的甜香、花香，要好闻多了。

儿时，父母上山采摘回来的那些根根草草，有的煲成了自制凉茶，有的熬成了老火炖汤，有的烧成洗澡水用来泡浴，有的制作成香包，放在了枕边、衣柜、书橱，还有的做成芳香四溢的枕头，夜来可以安睡在一枕药香之上。对我来说，从小饮用中草药汤就如家常便饭一样，一般有个头疼感冒，并不急着上医院，父母先采了夏枯草、金银花、鱼腥草、牛蒡子、板蓝根煎水服，一般三两天均可见效。南方湿热，要每天沐浴，家里常用多种草药配伍来烧一锅洗澡水，洗完特别清爽舒适，可以消淤止痛、舒筋活血，防病于未然，除疾于无形。如果出了湿疹，父亲背上背篓上山采药，摘回来一大枝新鲜的尤加利叶，投入冒着热气的热水中，让我浸泡洗浴，水汽蒸腾中散发一股清冽的香味，味道凉凉的，略带冲鼻的樟香味，清新而具有穿透力。洗过尤加利药浴，原先一身疹子很快就好了。

真想念老屋那个药香满溢的小阳台啊！一年年堆放和晾晒着草药，一走近去，总是一阵香息拂面吹来。细细辨别，里面有各种层次的草叶香气，草叶香中有一份淡淡的芳幽，让人心神摇曳，仿佛步入丛林幽谷之中，只想深深呼吸那一刻的温柔静好。如今童年的老屋早就拆迁了，我也离家千里，工作繁忙，一年只有一两次机会返乡探亲，但是只要走入中药铺，或到长有野草芦苇的河边，或到林间郁郁葱葱深处，闻到那种散发着草木清香、泥土腥气和山野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我就会瞬间穿越回到童年时代，置身于温馨醇厚萦绕不散的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