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1
这天早晨天气阴而冷,虽没有大片雪花降下,但寒气反倒更加厉害,村庄也显得比平日更加空荡的寂静。就是在这样的寒天冻地里,乔家镇五里村一组组员,大半辈子都老实巴交活人过活的贫苦农民郭明堂,正低着头蹲坐在村口的那块大青石头上,发着有生以来最大的愁。
上个月某天的一个傍晚,他和老伴赵淑贤俩人迈着快步,急切地赶到了伍家庄什字车站,终于如愿以偿地把他们盼归以久,却当兵上了瘾的儿子给接回了家。
在独子远在部队服役的这几年里,老两口明显感到了经济压力上的宽松。但同时更多感觉到的,则是堂前无子的寂寥和空虚。是的,人一旦年纪渐老了,就不是为自己活人了,全都是活娃们家的人呀!每当看着别人家娶媳妇抱孙子,老两口是既羡慕又眼气又无奈。
现在好了,儿子终于转业回乡了。虽然肯定还要去城里闯荡,但至少隔不久就能见上一面。更为重要的是,这下儿子回来了,托人说媒介绍对象就方便了,他们老两口也就可以含饴弄孙了。
知道儿子浩然已经二十八岁了,却至今连个女朋友都没有,母亲赵淑贤于是很快就联系上了丈夫家以及她娘家的十几个关系或远或近的亲戚家的女人,张罗着为儿子安排相亲。一众亲戚们自然热心帮助,纷纷给她推荐各自圈子里的待嫁的女子,只是把儿子浩然的照片一连发出去了几十张,却仍然连一点回音都没有。
郭明堂在听了老伴的“汇报”之后,什么有用的话都没有说,只是一个劲叹息自己当初为什么非逼儿子去当兵。要是他不让儿子去当兵,儿子就不会和刘村的那个姑娘分手,现在……唉!郭明堂转而又悲哀地想:就算是儿子目下有对象,光封礼结婚尚不提买房买车也得花很多钱。可是他们家实在是穷啊!儿子在部队的津贴费都寄回来供他和老伴花消了。回来拿的那几个转业费虽然不少,但可绝不敢一口气花个一干二净……老人继而又胡思乱想:他二十八岁的时候儿子浩然都八岁了,可到了儿子辈这里怎么就成了个这毬样。要是将来生孩子再不顺,隔几年才有娃,到时候生下个女娃可咋办呀?难不成他郭家就这么绝了后咧……
一个五天过去了……又一个五天过去了……就在儿子就要出走去省城打工的前一天,母亲赵淑贤终于收到了娘家一个著名媒婆的好消息——明天带姑娘来家里。
这下子两个老人高兴了,忙里忙外地筹划着第二天接待来人的各项事项。并支使儿子郭浩然即刻出发,立即去附近的高家砭镇集市上采买所需的菜蛋菜。
相比于脸上挂笑的父母,郭浩却是有些愠怒和失望。
他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和一个朋友说好了,自己赶明天中午之前就进城去上班,而现在,他必须要失信于人,并丢掉这份工作和人情,先应付自己那焦急万分的父母和明天的所谓“大事”。
唉!简直焦头烂额,毫无准备。
而就算抛开眼前的这些烦心事不说,难道他自己真的就那么无能和差劲吗,以至于竟沦落到要依靠父母帮自己解决个人问题!
郭浩然在去往集市的路上,不断地苦苦思索着……
02
自打回到了故乡,郭浩然便有些近乡情怯。
在消防部队服役的这些年里,他已经熟悉和习惯于同部队这个小圈子里的各路神仙打交道。而当他再次听到浓重的乡音时,老半天都捋不顺自己那说普通话说顺了舌头,并且几乎已经到了全然不会说关中方言的地步了。也因此在乡党们那里留下了一个笑柄。
在一众乡民们眼里,他已不属于他们这种档次的人,而是个“外面”的人了。但是,他实际上在本质上仍是个乡巴佬!并且他自己从来也不否认这一点。
他不仅穿着打扮还是完全不讲究的作派,个人气质也只能用粗旷两个字来概括形容。不管怎么看,都与本地任何一个青年农民毫无二异。
但他到底是还在外闯荡过几年,在见识方面要略强于那些个本地的“农民思想家”。因而他对于自身形象并不很是在意,反倒是觉得穿成这样正好到这里来上集。
现在,他已采买完成,走在了集市的人流中。每遇到一位熟人,他便尽量硬着头皮与这位乡亲打招呼,以免得私下里被一些人授以“清高”的话柄。但真诚的说,他其实很讨厌这种举动和作为。因而,他总是在与人客套了一番之后,便俯低着头提着买来的菜蛋肉,忙匆匆向家的方向走去……
郭浩然自打告别初中校园,去外地当兵以后,便再也不是个理想主义者。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人生规划,都很是简单实际。现在,当他彻底的告别了军队,再次回到了乡下,其打算自然也更加简单。
是的,他目前只打算尽快到省城里谋个差事先干着。其他方面的事情等以后再说。不管以后会怎么样要怎么样,至少得先稳定下来再说。
至于结婚这件大事,说实话他现在还不敢想!
时间和阅历已使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天真的少年,他自然不会再相信爱情是伟大美好的这一类善意的谎言了。
仅管那些文学家与诗人的奢望是极其美好的,但眼前的现实,则显然是另一回事。
现在的社会一切向钱看,他一个穷小子又有谁会在意呢?他从来都不讥讽那些有钱的人和想有钱的人。是啊!有谁不需要和向往物质的丰足呢?这与人性的贪婪无关。也并没有什么不对的。谁若是虚伪的说不对,才是真正的应该被讥讽。
因此可以这样说:爱情也许只需要一颗真心,而婚姻却一定需要真金。那么,自己首先要做的,便不是急着找对象,而是努力赚钱。可惜父母从来都不曾真正理解我,只是把他们的意志强加给我。
郭浩然一边如是想着,脚下却是愈加迅速,很快,他就看到了五里村那单薄的轮廓……
03
媒婆金寡妇绝对没有想到,就在她宣布好消息的这天下午,郭家父子俩、母子俩统统闹翻了。虽然并没有打起来,但情形同样严峻。
整件事情的起因,源自父亲郭明堂的所谓“瞒天过海”之计。
就在儿子去买菜这一段时间,老郭两口子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自己家里头破房三间烂院一个,若是人家女方来了一看,肯定立马就不跟儿子往下谈了,所以便想了个解决妙计——干脆借用一下他二伯的三层小洋楼,先过了第一关再说。
事情的顺利解决,使老郭有些得意,儿子甫一进门,他便将自己的“妙计”和盘托出。谁料郭浩然听了以后大为光火,竟直接斥责父亲无知。老郭见自己为儿子操心,还反而被其指责,也是怒火中烧,直接拍了桌子夺门而去。
母亲赵淑贤则是既骂老子无能,又恼小子不孝,说骂完却径自哭了起来。
郭浩然虽然平日里和气,但一直都是直肠子性格,一旦被谁惹下了,便不依不饶。既使是他爸,也绝无认错的余地。一气之下,便再不愿意看母亲哭闹,径自去刘村找自己初中时候的至交刘黑户倾诉心中的块垒。
刘村也依然如故。一条长且直的水泥路直达村口,两边则是大片良田与稀少的树木相依相伴。
在这样熟悉的景致启发下,郭浩然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初恋女朋友王梦。他早就通过刘黑户知道,在他们之间和平分手不久之后,王梦就嫁到外县去了。现在,他又一次站在了这条路口,忍不住哭出了声。那段时光,也许将是他这一生中最美好也最残酷的记忆。只是,现在已经物是人非了……
在路口以泪水祭奠罢自己远逝的爱情之后,郭浩然终于来到了好朋友刘黑户家门口。他敲了好一阵,隔壁家才走出一个老人告诉他,刘黑户此刻在村口他自己经营的饭店里忙活,他老婆则要么在对门的理发馆工作,要么在村后的麻将馆打牌。
郭浩然给老人寄上一枝硬猴王香烟,又道了声谢,便按他说的地址去找黑户。
刘黑户本名刘滔,因为他母亲是外地人,才被当地爱开玩笑的人贯之以黑户的外号。若是旁人这么叫,恐怕会招来刘滔的反感,好友郭浩然则完全例外。坐在收银台用手机下象棋的刘黑户,听人喊自己黑户的外号,头也不抬就骂道:“谁个狗日的,甭胡喊叫,老子叫刘滔,滔滔不绝的滔”。“哎呀呀,几年不见脾气见长了,我就认识叫刘黑户的兄弟,可不认识叫刘滔的货。”郭浩然佯装生气地反诘道。
刘黑户先是一惊,抬头,再是一怒,待看到他时,又是一喜,忙迎上来说:“哎呀呀,我当是谁呢?这么张的,原来还真是稀客!来来来,随便坐”。
郭浩然笑着打量了一番这馆子,又细细瞅了刘黑户,说:“还是你小子牛逼,开了这么大个店,当起老板来了。”
“折煞兄弟了!……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小子不会回来咧?我就一直说,人嘛,终究还是在家乡好呀!……”刘黑户说着,忙招呼饭店服务员为自己的好兄弟上饭摆酒,自己也在一旁陪吃。一时兄弟二人无话可说,只是各自喝酒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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