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周刊》以亚洲眼光和华人视角,筛选两岸三地、东南亚及世界各地华人的优秀中文原创好书。《亚洲周刊》2023年第5期公布了“2022全球华人十大好书(非小说)”。
《历史的微声》(王笛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10月出版)一书,入选该项大奖。
历史学家王笛先生,是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历史学博士,现为澳门大学讲席教授、历史系主任。《历史的微声》是王笛的最新微观史学力作,在当前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个人或组织皆可通过阅读微观历史,找准个体或组织在人类大历史发展进程中的平行位置,借以反思自我,面向未来。
作者在《历史的微声》中提到的书籍数量之多、类型之杂、范围之广,即使放在过去相关题材的作品中也是相当少见的。这一方面说明了作者的阅读并不局限在史学研究的专业领域,而是广泛吸收文学、社会学、人类学等领域的优秀成果;另一方面也彰显了作者的坦诚与率真,并不故作高深设立阅读的门槛,而是将自己阅读过程中的收获与困惑全盘托出,向读者娓娓道来。
作者在本书开篇便大声鼓呼:“最重要的还是读书,读书,读书”,对于一个阅读时间被极度压缩的时代而言,能够翻开书本去阅读,这难道不就是最简洁有力的读书之道吗?
许多人谈及历史,总是将之等同于帝王将相、王朝更替、铁血战争……而在王笛看来,这只是历史的一面,历史的另一面是“讲故事”,讲人类的过去,讲人类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每一个地区,每一个民族,每一个国家,都应该知道自己的过去,知道从哪里来,才会明白要到哪里去。”《历史的微声》实际上是一部王笛的阅读史,他寄望通过介绍海登·怀特、罗伯特·达恩顿、费正清、卡洛·金斯堡、史景迁、林·亨特、孔飞力、艾瑞克·霍布斯鲍姆、罗威廉等学者的思想,《奶酪与蛆虫》《屠猫记》《王氏之死》《救世》《红雨》《旧制度与大革命》《历史决定论的贫困》等史学名著,表达自己的历史观。
太平天国的首领石达开,率部于1862年5月14日早上到达大渡河的时候,对面没有清军。如果他当时渡河,是完全有时间的。结果因为他的小妾生了儿子,为了庆祝,决定当天不渡河,但是没有想到的是当天晚上大雨倾盆,第二天河水暴涨,只好等着雨停水小的时候渡河,但是错过了最关键的时机。阻击的清军已经到了对岸,后面的追兵又紧随而至。石达开的人马被困在大渡河边一个叫紫打地的地方,最后全军覆没。
在《历史的微声》中,王笛通过这个例子告诉我们,历史之所以没有规律和不可预测,是因为任何历史都可能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影响,甚至一个非常偶然的小事情,就可能改变历史。
当然,历史的不确定性不是让我们无所作为,虚无宿命,而是恰恰相反。在王笛看来,历史事件不是单独的小概率事件,而是小概率事件的集合,即人们常说的“黑天鹅事件”的集合。
我们常说,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但反思过去的历史写作,几乎都集中在帝王将相、英雄人物、知识精英等等,我们只见到他们在历史舞台上纵横驰骋,而真正推动历史发展的广大民众却消失了。那么去找到历史的微声,就变得十分重要。
从这个意义上说,王笛“历史的微声”还可以这样理解:在这个世界上,好多对历史进行表达、进行思考的声音都是微弱的,但是如果这些独立的声音,批判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就是一个群体、族群、民族和国家以及这个时代的宏大声音。
不可能预测历史的未来进程
当我们在谈到研究历史意义的时候,经常说总结历史的经验和教训,找到历史发展的规律。在我从事历史研究的生涯中,也经常考虑这个问题,但是根据我对历史的理解和思考,我的历史观和方法论都不断地告诉我,历史是没有规律的,因此未来的进程也是不可预测的。历史没有规律,在于它的不可重复性。我想这也是历史学作为人文学,而不是社会科学的原因。有时候我们说“历史科学”,显然是不严谨的,因为如果是科学的话,那么对一个问题的研究,方法是正确的和相同的,就必须得到同样的结论。也即是说,只有能够被反复证明的学说,才能成为科学。然而,对历史的研究则是不可能验证的,因为它是一个主观的活动,每一个人对历史的理解是不一样的。事实也反复证明了,哪怕是面对同样的研究对象,根据同样的历史资料,运用同样的研究方法,但仍然可能得出不同的结论。按照我们所了解的历史,任何一个历史事件,任何一个历史人物,任何一个历史进程,都不可能是完全相同的。历史是不可能重复的,也不会再重新呈现一遍,实际上也就是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所说的: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为什么历史没有规律
所谓的历史有规律、可以预测的说法,其实就是波普尔所批评的历史决定论。因为历史决定论,导致有些人认为,如果我们发现了历史发展的规律,因此历史就是可控的。一些怀着乌托邦思想或者所谓“宏才大略”的人,便有了想要创造历史的冲动。他们可能不顾现实去实施某项所谓伟大的计划,盲目地臆想历史是站在他们一边的。但是他们的追求,往往超出社会的现实,违反社会本身的演化逻辑,按照所谓自认为的“伟大思想”所创造出来的一种模式,而这种模式几乎都是没有验证过的。为了这种模式的追求,不惜一切代价,因为他们盲目地相信他们的道路或者计划是唯一正确的。就是哈耶克(F. A. Hayek)在《通往奴役之路》(The Road to Serfdom)的开篇所引德国诗人荷尔德林(F. Hoelderlin)的话:“总是使得一个国家变成人间地狱的人事,恰恰是人们试图将其变成天堂。”结果对国家和民族乃至无数的个体造成了巨大的悲剧。寻求所谓的历史规律,即相信历史既然是按照某条道路或者某条线索发展的,就会忽视了对具体情况的仔细分析。对一个国家和民族来讲,每一个抉择都应该分外小心,都必须按当时国家和社会的实际情况,对现实的各种因素仔细考量之后,才能做出决策。但是如果信奉历史决定论,就会忽略甚至不顾当时的各种制约因素,而坚信自己走的是一条历史选择的道路,这可能是非常危险的思维方法。对波普尔来说,历史发展的轨道是完全可以改变的,所以是无法预言的。为了论证他自己的观点,波普尔总结了五个论题:
(1)人类历史的进程受人类知识增长的强烈影响;
(2)不可能以合理的或科学的方法来预测科学知识的增长;
(3)所以不可能预测人类历史的未来进程;
(4)必须摈弃历史是社会科学的可能性,没有一种科学可以作为预测历史的工具;
(5)所以历史决定论的基本目的是错误的和不能成立的。
科学发展到今天的一切事实,都证明了波普尔的第二条是正确的。科学的发展,先是有假说,然后得到论证,但是有非常多的假说最后得不到证明,或者证明是错误的。
科学的发展,经常并不是逻辑的结果,而是一种机遇,一种偶然的发现,而且经常这种发现是意想之外的巧合,甚至是运气。那不是必然的结果。哪怕有很多科学研究的成果,是按照既定的研究路径得到的,但是同样也存在非常多的在人预测和认识的范围之外。所以说,“不可能以合理的或科学的方法来预测科学知识的增长”的论断是成立的。这里,我还想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个结论。
我们还可以看到在历史上非常多的因为气候的影响,如下雨或下雪,或海上的风浪太大,或一念之差,或者早上睡过了头,或者拉肚子多上了一趟厕所……就可能改变了他本人的命运或者一个大事件的结局。这不是历史的悲观论,而是历史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
历史可以重复吗
波普尔认为,历史实际上就像一个有机体。“在生物学中,我们能够谈论某种有机体的生活史,因为有机体部分地受过去事件的制约。”而这个有机体,就像人的身体一样,是在不断的变化之中,“这正是为什么重复事件的经验不是原来事件的经验之故”,“重复的经验”变成了新的经验,“由于重复形成了新的习惯,因而产生了新的习惯条件”。因此,对同一个有机体的重复实验,“不可能十分相似”,因此就不是“真正的重复”。哪怕环境条件没有变化,有机体中内部也出现了新因素或者新条件,“因为有机体从经验中”得到了学习。
所以,“在社会历史中真正的重复是不可能的”。通过对历史的分析,我们“也许能够发现和直观地理解,任何特定的事件如何发生和为什么发生”,理解其“原因和结果”,然而我们仍然“不能提出普遍规律”,因为我们所面临的“可能是独一无二的社会现象”,它们“也许在这种特定的社会境况中只出现一次,而不再出现”。按照波普尔的分析,当我们看待历史的时候,其实就是在观察者与被观察者之间、主体和客体之间,它们是“充分的而复杂的相互作用”。哪怕我们觉察到一些可能产生的倾向,然而“预测本身可能影响被预测事件”,这就很可能“对预测的内容有反作用”,并且这些反作用可能“严重损害预测的客观性”。
所以历史决定论是有害的,因为信奉者会认为,既然是有规律的,就一定会向某个方向发展。因此他们会积极地参与“帮助产生新的社会时期”。因此在实践中,就难免为了他们心中的理想,而不顾实际的客观条件而莽撞行事。
有所谓的总体史吗
历史学家还醉心于写整体史(或者总体史),但是波普尔认为真正的“总体”是不存在的,他批评总体论(holism),指出要想“建立和指导整个社会体系并规划全部社会生活”是不可能的,无所不包的历史是写不出来的,任何写出来的历史,都只是“总体”某方面的历史。他批评那种“假定可以通过发现隐藏在历史演变下面”的“模式”或者“规律”。波普尔在《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中也阐述过这个问题,他指出历史决定论是探讨社会科学的一种方法,它假定历史预测是社会科学的主要目的。他不同意“历史”是一个不言自明的概念,所以“大多数人所说的那种意义上的‘历史’根本就不存在”。
那么,大部分人是如何理解“历史”这个词的呢?波普尔认为,其实他们所指的是“政治权力的历史”。但是,政治权力的历史不过是历史的其中之一。政治权力被看成就是历史的全部,其实是“对一切得体的人类概念的冒犯”。所以历史决定论就是权力崇拜,而“权力崇拜是人类最坏的一种偶像崇拜”。
波普尔在《历史决定论的贫困》中进一步指出,历史决定论者认为,科学预测必须以规律为根据,所以可以对社会变革进行预报,对此可以以历史规律为根据。但问题在于,我们不能认为对社会的认识,可以“在整个空间和时间中始终有效”,其实哪怕对社会最准确的认识,也不过是“只适用于某种文化时期或历史时期”。“规律”是没有可能的,也是永远不存在的。
不要幻想创造历史
当我想到所谓整体历史的时候,脑海里就会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帝王或者英雄站在高高的山巅上,俯瞰整个大地,为自己马上要创造历史而心潮澎湃,豪情万丈。极目望去,在他的眼中,是乌泱泱的人海,芸芸众生,小如蝼蚁。对他来说,面对这样的人海,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个体在这里已经失去了意义;个体的命运,在这里是无关大局的;芸芸众生之间,是没有区别的,甚至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他们变成了一种我们称之为的“群体”“群众”或者“人民”这样的概念。他们没有自己的故事,也没有自己的历史,当然也就没有自己的未来。这些芸芸众生为了帝王或者英雄所谓的“宏大事业”死去,无声无息地化为了尘土。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中,个体是整体完全可以忽视的东西,这就是整体史的本质。
历史上,有许多手握生杀大权的人,相信他们是按照历史的规律行事,因此就可以达到预设的任何目的。因此在我看来,历史决定论不仅仅是一个历史哲学的问题,实际上是一个现实的问题。我们过去经常说的“时代潮流,浩浩荡荡”,个人的命运就经常坠入了这个潮流之中,命运就交给了其他人来做决定。因此,波普尔认为,整体主义的方法“与真正的科学态度是不相容的”。更可怕的是,整体主义者“还企图把我们的社会作为一个整体来控制和改造”。这种思路难免导致权力决定一切,实现“全面控制的乌托邦梦想”,而这正是世界上所有灾难之源……
对于历史研究者来说,最好放弃发现历史规律和写出整体历史的雄心壮志。历史是个体的,复杂的,丰富多彩的,也是变幻莫测的。我们要认真对待历史,但是不要人为地去幻想创造历史。
长久以来,我们已经习惯了宏大叙事,几乎不了解微观史,以至于只会从国家、民族等大视角去看问题,似乎只要集体强大,个体付出怎样的牺牲都是可以接受的。而事实上,微观史才可以帮助我们去关注到占社会大多数的普通人,也只有如此,才能对政治和日常生活有更深刻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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