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篙江南春水梦,情醉画船烟雨中
文/柳若怜
陪你,老在江南烟雨中梦入江南烟水路,
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
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
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宋·晏几道《蝶恋花》
·1·
相遇,从没来晚。三月,江南,杏花嫣。临烟向水的情愫,诗一样,温软缠绵。
依旧是素年瑾时,“源上春风起,桃花逐水来”的江南坞寨。乌篷褶水,瓦巷盈苔。绮陌上,筝鸢摇漾,杨柳疏斜。沿扬子江畔,花亭,玉立,蝶裾,翩然。明净水样的绿意,静伫在鸥飞的帮岸,娉娉婷婷,清妍姝媚,衬映出别样的,风情柔婉。一缕轻浅,一丝悠远,谁将丝竹潋,撩惹我心绪,片刻的不安。小城细雨绵绵。杏花,人家,小院。依依落日,袅袅炊烟。
江南,山温水软的江南。烟雨,在“且莫深青只浅黄”中若隐若现。人说二月新柳,是光阴里迟来的姗姗。你看。柳的这梢,正牵着,桃花朵朵,欲饮不尽的春水。那端,已绾系,丝絮点点,纤尘未染的雪檐。江南,半水,半岸。柳可不是那,西厢持帕的红娘么!整日聆听,莺莺与张生,一辈子呢喃不完的相思,情话。竟羞答答地,牵线拉媒来了呢。可这一牵,一拉啊,戏幕下的馀生,就窄窄苍老了。蓦然,回首。故事还没讲完呢。放眼烟雨空蒙的江南,水还是水,岸还是岸。柳不还是柳么!
江南,草长莺飞的江南。时光安暖,花事静好。苍老,不都在青春着!三月杏结蕊,河畔草又青。带雨的季候,最适宜陪心仪的人,一篙春水,踏一湖桃花得气的春色。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谁在竹林,拨捻瑶筝寄花影,沿兰若寺檐,拂送来因缘的讯息?思念,悄然滋生在有水环合的时序。雨,会坠入谁的眸眼,将温柔搁浅。清词作桨,芰荷为舟。那在心底半隐半约,在花间如梦如幻的蝶儿,可是我前生,遇你的模样。江南,这一世,又会有怎样缠绵的情事,在烟雨蒙蒙中上演。还会否是二十四桥上,你我待续的擦肩!
江南,烟氤雨氲的江南。且放下名姓,抛却悲欢,了忘浮生。然后随我,浅踱至一株翠柳边,一弯石桥畔,一道老巷中,或一苇兰舟上。不思索往日,不过问未来。只静静置留片晌。淡然,谧恬。“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的意境里,你可看见,那唐宋悬线的纸鸢,在竹瓦墙檐上肆意飘摇。观望,那如水湿滑的苔痕,一点一点蔓附白玉砌栏。目送,那旧时青裙的女子,撑伞沿深巷舒缓向远。或者,聆听,那滴滴答答的春雨,婀娜柔细着轻抚水面……等浮光跃金,静影沉壁时,你可共我,往冶春茶馆,唤一壶新沏的明前。予光阴以十二年华,锦瑟诗写的宿愿。
就这样。一隅,偏安。时而词遣,偶尔惦念。静许的年月,将人生悄然。都说江南,从来就是,一方不言悲喜,不计离合的水土。若流连久了,我们的一生,恐怕都将缩短。难怪诗人喟然:此去江南——易老。缘何易老?许是关于光阴,关于烟雨,或关于住在城里的某人。谁又能说准呢。
陪你,老在江南烟雨中·2·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不知,晚年的香山居士,在怎样的际遇中,篆下这片小令。婉约的韵律间,唯美着些许年少的绚烂。清丽,不舍,忘言。念韶华似水,绊了谁往事如烟?如今,芦花浅水的心口,无端,被一丝丝叫怀念的茧,线织缕结,絮没苔染。江南,深情的词眼,生在水上的温软,刻在心底的柔婉。你可知,那一年,桃叶渡前,剪不断,理还乱,是谁结的淡淡丁香怨?——“七宝画团扇,灿灿明月光。与郎却喧暑,相忆莫相忘”。一生长情,欲言又止。
烟雨,江南,诗画的浪漫。
且看:斑驳散映的落日,一点一点,晕影在乌篷船,水样的回眸之间。冉冉涓细的春水,将绿涌上帮岸,白墙古居的旧门环,锈浸着人眼。风立的黄昏,如一幅铺开的水墨画卷,素淡,柔和,静恬。蝶舞翩,雨织帘。小荷擎碧伞水面清圆,仕女扑团扇西楼月染。二十四桥上,是谁白襟佩兰,马不停蹄地赶。谁在维扬的画舫,将琵琶轻捻,惹春水不眠。谁回文起词笺,婉约无以书,相思不成骈。你是否依然,烂漫在杏花园,闲倚斜栏,摇荡秋千。扑蝶的时候,青裙翻卷,浅笑嫣然……
中年心事浓如酒,少年情怀总是诗。
江南,让我几许流连,又依依惜别的江南呵。锦瑟华年时,是在哪一蒿诗词间,邂逅的你?在那,“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的春初钱塘;在那,“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的尖尖绿荷;在那,“谁家独夜愁灯影,何处空楼思月明”的十三筝弦;在那,“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的梧桐深院;在那,“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细水津岸;在那,“燕子双飞,柳软桃花浅”的洛城紫陌;抑或在那,“为报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的月户珠帘……
殊不知,只短短几笺,婉转素浅的字句。就让她——某位叫江南的深情女子,在我心底最绵柔的一隅,久久住下。这一住啊,会住到何年何月,若三生三世,又谁说得准呢!放眼,这水筑的江南。白墙,褐瓦,月桥,花院。鹂莺鸣丝竹,鸥鹭逐溪山。五柳皆入画,一水可藏诗。如此,这般,怎教人不“千年未拟还”?所以趁春色如许,阳光温好,撑一篙烟雨,踏一汀江南吧。陪缘订的心人,约一场红尘的浪漫。往后结发于斯,终老于斯。那时藤椅小院,茶水老伴,相互聊聊从前,嘘寒问暖,就足以海枯石烂。
也许,注定了。遇见,到告别。仅自诗往词的距离,从醉入醒的片刻,由缘生份的契机。可水袖的江南啊,遇见了,就从未告别。一辈子,就只单单记着了,那一条悠长的雨巷,那一柄嫣红的纸伞,那一位结着愁怨的姑娘。记着了,哪怕少一年,一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叫一辈子呢。古往,今来。多少佳人才子,乐师花客,为江南三生情往,皓首低眉。溯竹林逸话、谢家风骨、李杜诗篇……至秦淮绝响、饮水选梦、新月朦胧,哪一缕温柔,哪一抹忧伤,不曾与江南“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
陪你,老在江南烟雨中·3·
来过,便不曾离开。
诗云,爱上一个人,恋上一座城。烟雨,江南。恰似年少当时,某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历久弥坚,此生不换。谈不上轰轰烈烈,却也能柔情似水。曾几何时,就有过那么一个人,那一张素淡的脸,那一双明媚的眼,泛了心湖的漪,滥了情泓的涟。江南,每一寸草长莺飞的心事,都注定,与你有关。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恋上江南,只因一位叫苏小小的女子。
南齐,钱塘。湖名西子,桥为西泠。“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栏外和风温软,徐徐吹皱,水中倒映的花面亭容。垂柳于西子湖畔,摇曳吐翠,桃花在镜阁轩院,回眸招展。透过飘渺迷离的烟缕雨线,一曲恬静婉转的歌喉,袅袅传来——“燕引莺招柳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循声望去,只见絮盈绮陌,蝶语花堤。一辆珠箔玉饰的油壁车,正姗姗迟行。两岸芳柳惊失色,一路行人蓦驻足。那油壁厢内,按箫清唱的女子,正是苏家小小姑娘,青楼歌伎,才貌无双,当时已名震余杭。
那一年,莺花三月,游湖踏青。一路山清水秀,景致怡人。小小轻轻拨开珠帘,心生痴醉,放怀贪望。箫横在指尖,心绪却为眼前的清景陶然停伫。西子湖畔,断桥烟雨。沿柳凝眸,湖堤荫处,某位翩翩少年,正白襟胜雪,骑一匹健硕的青骢马,冉冉踏来。车马际会的瞬间,二人定睛相顾,恍别三生。刹时,马停,车止。薰风阵阵,水歌泠泠。“莫非是故人,公子仪容怎如此熟悉!”小小低喃自问。“分明是旧识,姑娘眉眼定在哪见过。”少年暗中思忖。那少年郎,便是当朝宰相之子阮郁,形貌昳丽,才倾京华。于是,在风月江南,一城佳话就此传说。
世人总说一见钟情,其实未然。那一场初见,若非因缘前订,又何来脉脉生情。那一眼结牵,若非天意安排,又缘何生死相许。绿茵席坐,斜阳欲晚。小小莞尔青涩,盈盈秋水自横波,不舍地递向阮郎一面锦帕,桃花娇妍,栩栩如生。阮郎缓缓接过手帕,对小小婉言诺许:指天为证,画地为牢。负尽苍生,决不负汝。潺潺细水,依然琤琤向东流淌。暖暖日光,正匀匀卧在眉间心上。温瘦的过往,诗一样婉如清扬。帕写的思念,藤蔓般攀缘骤长。这一生,只想靠着你肩膀,再不问地老天荒。
故事,还没说完。结局,早已注定。一位是楚馆歌伎,纵才貌绝伦,琴画悉精,然终不过一介烟花女子,出身风尘,红袖命薄。一个则为将相之后,声名显赫,才冠三梁,俊逸倜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烟雨未停,光阴在走。自此往后,小小与阮郎琴棋相往,诗书唱和,如胶似漆。某日重游西泠,小小在一株松柏树下,吟咏出那首同心诗,阮郁答“生不共衾死同穴”。当即以柏作媒,私订终身。然,花落有期,好景难长。当阮郁将结姻之愿告知父亲时,其父当场勃然大怒,施计谎称病重,命阮郁即刻回京探望。就此,小小与阮郎,迎来人生第一次离别,亦最后一次。
天青色又见烟雨,而我一生在等你。一别经年,两地悬念。料峭春深,莺语惊寒。小小,终日静倚兰窗,倦唱清商。“珠帘绣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且说另一方。那阮郁返家后,立即被父亲软禁在府内,难以脱身,无可奈何。可怜小小不明情况,痴缠等候。旧时的油壁香车,冷置在梧桐院隅,珠箔玉暗,光彩全无。一年,复一年。柳绿枫红覆目叠影,小小茶饭不思,形容消减,终于恹恹病染。不久小小仙逝。一抔香骨就掩葬在西泠桥畔。伴青山碧水永宿,共杏花春雨长眠。
“水痕不动秋容净,花影斜垂春色拖。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云磨”。这一年,鸭戏陂塘,桃花枝满。还来一醉西湖雨。阮郁久久沉坐在苏小墓前,怀想着当年旧识的诗,又取出那面桃花娇妍的手帕。不禁情起潸然,魂不守舍。水光潋滟山色空蒙中,只见一道清癯的背影,浅映在柳荫深处。瘦损的相思被洞箫无限拉长。一直长到黄昏,长到天浂,长到来生。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那一年,梦江南,一醉西泠几阑珊。彩蝶翩舞,流莺轻啭,与卿松柏订前缘。又谁知。春事央,浮生晚。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这一世,怎容我,一个人弱水三千。沈腰瘦减,潘鬓斑染,肩膀多情为你宽。此生,唯求记住你的脸。对明月,顾影怜。三寸目光如烛光,总也剪不断……
……
好个苏小小,可歌可泣的小小。
一座城,也许只住一个人,我只希望是你。江南,叫人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江南呵,这一世,你是否又萦绕着,一丝一丝微凉,微凉又凄茫的烟雨。又笼罩了,一层一层迷蒙,迷蒙又飘渺的雾霭?那杏花弄巷,河埠苔阶,石柱廊檐,桨声灯影,春水画船……又让我如何,如何将你遗忘。于是。又想起当时年少,傻傻徘徊你轩窗。不敢递出那纸条,直到日落月染霜……
陪你,老在江南烟雨中·4·
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志摩说: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爱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你。江南,魂牵梦系的江南。你可知,你的“梨花院落,柳絮池塘”;你的“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你的“户藏烟浦,家具画船”;“你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早已停驻了我千里追寻的脚步,安置了我散作飘蓬的情怀。
船,倚岸停泊。心,邻水长居。
江南,想来这一遭,似水如烟的遇见,定倾尽了我人生里,二分之一的幸运。“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你可知,当绮陌第一朵桃花,芳心待字,茜裙欲许,“春色撩人不忍为”时,我就知道,这一季和你如约的邂逅,绝非偶然,也不是必然。命里不偏不倚的因缘会合,或许只有在,遇见时的那一眼才会明白吧。江南,定住过我,前世的某支梦。种过我,旧时的某段情。是呢。那山,那水,那桥,到底是似曾相识的。
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
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如此,你该认出我来。“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一生,我虽不再春袗轻筇,袖剑行吟,曲水流觞,捧诗夜读。可荷白如故的情思,还在伤感着昨世,与卿“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场景。纵使换了身份,易了名姓,可我依然还是,那位在菉竹平桥、垂杨古渡,向你不停挥手致别的江湖行客。只叹当时年少,放浪形骸,落拓不羁。一味黄沙铁马,挑灯看剑,辜负了你秋水美意,红粉深情。
“一水回环杨柳外,绿杨城郭是扬州”。那时,你还是瘦西湖畔,某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瘦马红妆。“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可唯独让我情钟的,却是你的箫。恰春风三月,丝雨如酥。你知否,正是你横吹的一曲梅花弄,引我跌至扬州。那水一样清澈的音符,在鸢飞的半空中微凉,交错,回响。我快马扬鞭,远远的听见,本怅然的心,又一回沦陷。沿箫前往,一片杨柳亭园。但见竹楼水榭,绮户兰轩。绛紫的花藤,不知何时缘进了你的栏墙,在你梧桐深院中,汩汩琤响着,永远唱不完歌的水车。与你玉箫倚和,倒相映成趣来。闭目,凝神,倾听。低落的心境,无端恢复宁静,全然忘却悲喜。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不知何时,喉中哽咽住这句来,一缕微暖。于是。借着二分撩人的春风,我斗胆踏入杨柳园。游园人都在为曲痴迷。或托腮,或踮踵,或扬眸。我斜倚在美人靠上,低眉附耳。箫韵如水,悠扬明净,淡雅空灵,尤胜天籁。到神往时,竟误以为,闯入了唐时亚仙的楼阁。曲吹一半,箫风骤改。乍为凄婉幽怨,惆怅低迷,如泣似诉,郁郁遮欢。不想,心绪竟隐隐着泛起疼来,半温的情愫因曲生凉。栏外,莺歌摇漾,柳丝映水。栏内,余音绕梁,花叶眉倾。
曲终人散,蝶去园空。唯我迟迟不愿挪步。那一刻,斑驳的落日将池荷撒上一抹酡红,水中鸳鸯呢喃交颈,杨柳参差绿染着春风。你的眼神温柔着向我移来,倏地娇羞低下。“曲未央,听人何以散?”我凝眸朝你轻语。“公子,原是懂箫人……”只见你讶然抬起头来,一汪秋水横波。玉簪斜插,钗扶步摇。芙蓉髻隐,桃花面晕。珞饰碧沈,红衣香盈。一双纤纤素手,正轻捏着洞箫,睛光会说话似地躲闪。夕阳西下,园亭欲晚。我们依然煮字行舟,促膝长谈。吹箫弹铗,品茶对弈。只此星辰一良夜,言尽平生两心仪。
是箫,安排你我相遇。亦见证,彼此的别离。翌日凌晨,天色舒青,雨意朦胧。我伫立在维扬的东关渡口,白衣轻卷,临风翩然。你在身旁为我牵马。素颜淡眉,明眸流眄。一派深情脉脉,不肯放我入船。“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临别之际,你终折了柳枝予我。吹了支,我满心陶然的西洲。曲罢,你将箫递我:“此去,经年,只念君安好,奴别无所求。”我轻轻系箫于兰襟间,凝噎忘语。良久方低语轻言:“我此去,不知归期,卿莫来寻,亦莫等。”
仗剑,入船。半陂烟雨,摇动半山花色。一篙春水,逶迤一湖云影。“胭脂泪,相思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丝柳依约处,唯一拱漆桥,一袭红衣,一柄朱伞共风月婆娑。影影绰绰间,一曲哀婉的阳关隐隐飘来。三叠,五叠,直唱花开荼蘼遍——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
江南,谁说不是一纸,唯美绮丽的梦境呢。那氤氲着,旖旎着,陶醉着的缱绻情事,不知何时,就藏贮了心底。谁言,缘来缘去两无瓜葛,花开花落略不相关?君可知,奈何桥畔,谁会成为谁隔世的等待;忘川之末,谁将痴缠谁轮回的宿命;三生石上,谁又愿撰刻谁执迷的不悔?茫茫世间,悠悠净土。总有些故人,说记着就记着。一记着,就何止一辈子。总有些往事,说想起就想起。一想起,就追忆好几生。“三生杜枚,前事休说”。江南,从不失唯美和温润,不缺离合与悲欢。你我间的萍水过往,不过其中一个。
陪你,老在江南烟雨中·5·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双莺亭畔,荷叶田田。我浅伫在半亩静谧的方塘栅栏,翻阅南朝乐府线装的诗卷。“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原来在古时江南,就有这样一位痴缠温婉的女子,为白衣款款的少年,情愿一生来等待。思念,被篆写在字里行间。故事,姻缘,在西洲悬念成句点,忘了续言。她青裙依旧,望眼欲穿。我不知,馀生何时向晚。只坚信,她的他,正在江南不远。马蹄哒哒,踏水翩翩。
“露卧一丛莲叶畔,芙蓉香细水风凉”。众荷喧哗的江南呵,在你婉约秀雅的浅呓中,总能氤氲出些许莲的清韵。说不清缘故,亦偏偏不信因错觉。后来才明白。这江南人家的女子啊,心性风骨,一半柔情如水,一半素净胜莲。不信?你可往西湖、太湖、莫愁湖环行片刻,定有三五水做的女儿,在湖面莲一样地盛开着。亲不得,近不得。如若亲近上,恐怕会流连忘了回路呢。志摩说,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来到“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的江南,谁还想,再提风月,再拾过往,再谈人生!风月是飘渺的,过往是前尘的,而人生是晴雨难测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有些时候,以一颗寻常心品读江南,谂识人间烟火,打量那些被时光遗忘的瓦巷藤墙,别有一番清致旖旎的情味。想来,在江南古老的水城,人生不恰好是件寻常的事么!枕河而居,护花终老。一首歌,一封信,一盏茶,一朵花,足以将所有素俭纯朴的光阴,编织精巧,酝酿温润,美到心惊,念到情醉。
故而。请共我敞开那扇,尘封久许的心扉。在六月的槐院池荷旁,席茵静坐,向水宁神。读一卷相思,品一盅香溶。偶闻鸟雀啾啾,细水潺潺。待心愫疏泊时,只透过竹亭栏沿,绿映的苔衣,望眼清荷叶上,白净的露滴,就可让那浅色如钵的光阴呼之欲出。若有三五故人,直须他不请自来。举樽共饮,谈笑风生。试想。烟火人生,再美,终归不抵平凡。往往,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乎日月山河,而在一草一木间。
江南,水月搭筑的江南。在这里,一生,不等于一辈子。正如我加上你不等于我们。些许时候:路过坞寨,锈蚀铜斑的门环;静伫老街,梧院绿荫的小筑;回念津泉,渔歌唱晚的细水;梦入湖亭,烟雨缭绕的画船。你是否,如我一样,萌生出些久违的情感!仿若来过,认得,可偏却想不起时间,记不清地点。其实,凡世间浮生简约、岁月静好的人,与江南都结着丝缕因缘的。在这片明净祥和的水城,你注定会与,以往的你碰巧擦肩,班荆攀谈。无须讶然,不必惊羡:原来,过去那样痴,曾经那样缠,当初那样傻,从前那样真。
现在呢,可还是……
且看。“接天连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十里江南,莲在塘间,开得就是,一种清寂的喧哗,一份宁静的热闹。淡雅,却不张扬。柔婉,从不孤傲。既属仙品,亦为凡物。在阆苑瑶池,青裙出水,碧伞扬尘。在芷泉兰汀,亭亭净植,香远益清。然,天上如何,人间怎样。莲终以她特有的素俭风骨示众,安之若素,静好从容。问禅,是莲。思凡,亦是莲……
总喜欢把你喻作莲——
倩影婀娜,姿态娉婷。不食烟火,无关风月。
江南,我水莲花般,不胜凉风的女子呵。与你五百年后,隔世相逢时,还会否,在那一幅旧识的场景间:六月夏浅,荷风微卷。迷离的烟雨,翩翩,妆点着梦幻。青裾在湖心漫舞,湛蓝水袖,将雪白潋滟。你躲在众荷中,最温婉的那一瓣。嫣然,清妍,恬淡。兰篙摇缓,鱼戏其间。荷衣映红你的脸,花香浸淫你指尖,深情共缱绻,在你眸叠织不断。此时,花耶?人耶?不辨。你回首,你低眸,你娇羞。最是那一掬水的姿容。缠绵着谁不舍,怦然着谁心动?光阴,以一朵莲开的温柔,在水上碎洇点点愁。我知道。一定是你,在为谁欲语还休,默然等候。
只为你一眼,我情愿,错过繁华三千。化为江南,某一朵静美的莲,与水结伴,陪花饮晚……
陪你,老在江南烟雨中·6·
津亭芳草碧毵毵,人立东风酒半酣。万点落花舟一叶,载将春色到江南。
杏花,深院。谁的丝线,行针在,锦帕屏织的梅兰。谁的眉眼,缠绵于,小楼月护的芦帘。谁的心念,又写意成,婉约清韵的词笺。春风又绿江南岸。街埠,社馆,林园。陶然明净的时光,安好静闲。无双亭畔,欸乃桨声里,谁的丝竹宣卷,柔缓舒慢,悠扬清远。旧时捧诗扑蝶的,晾花姑娘,是否依然倚水车立浅,盼公子白衣,打马来,还当日借的《花间》!谁知,那公子,正踏木兰,回漾在烟雨溪泉,心盈渌水,情种南山。我听说,这一年,江南小镇的春天。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江南,如诗映画,似水含烟。静伫于这样一座,温润唯美的水城,谁还愿,将前尘旧事久久挂碍心间!王禹偁说,“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是的。纵改朝迭代,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江南,在岁月江河千年的涤荡中,水村渔市,粉墙黛瓦,依然绿苔点径,春色染园。“双燕来时还念远,珠帘绣户杨花满”。多少仕子名媛,旅人过客,仍为之倾覆。江南,始终以浓妆淡抹,素眉浅画,艳羞三千佳丽色,媚折无数英雄腰。
据说,南北朝时,时局动荡,纷乱不休。正值北魏与梁常年征战,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时,梁武帝命临川王萧宏统兵北上,陈伯之踞守寿阳,厉兵秣马,枕戈待旦。萧宏便委任与陈伯之同朝的丘迟,寄书信劝其归降。于是,丘迟当场作下名篇《与陈伯之书》,家喻户晓,流芳百世。中“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一句最是精美绝伦,惹人陶醉。试想,三月江南,细草如烟。百花争妍,缤纷绚烂。杨柳成片,群莺翩浅。这样唯美的画卷,怎不叫人心向往之,一眼情倾!未几,陈伯之遂率八千士卒归降。
此外。据南宋《鹤林玉露》载,“才子词人,白衣卿相”——柳永,在钱塘暂居时,词云“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将江南清景,繁华形胜,跃然纸上,描画淋漓。居然让金主完颜亮,一度心驻情牵。“遂起投鞭江、立马吴山之志”。隔年便举兵南下攻宋。其诗曰:“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江南之魅,可见一斑……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
如说,五月江南,雨下的都是缠绵。“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除闲愁,我想,思念亦是雨做的吧,丝丝,缕缕的,不知缘何开始,几时结束。我知道。弹到江南花事了。既然,红尘陌路。不如,笑忘成书。可杏花的情笺里,让岁月留伤的故愿,仍轻轻,浅浅着,一直安好如初,静美依昨。原来,在你诗意的江南,我还是会片刻地,与过往失散,让心绪不安。一辈子,说窄,不窄。可偏偏又路过,这一隅,晴天。就再没能走出,你那双眼。
“山在天边而翠,水在云中而回”。
江南呵,江南。多少人,将你奉为出发的借口。又多少人,把你当作归来的理由!这么些年,都过去了。你可知啊,我依然会时不时地念想起,从前的,那些结着,丝丝雨线的日子。花开,月圆,雪落。有你在的场景,都深深收藏过。芦水村,竹枝院。杏花淡白地疏影你珠帘。你记否,二月天,向晚,缕缕炊烟。有个白衫温润的少年,静捧诗笺,隐约徘徊落花间?此生,时光仿佛将故事里,所有旖旎的情节,都模糊成片段。扬州水城,廿四栏畔,那人如玉,为谁吹箫。白家公子,紫剑生虹,环佩叮咚。还在桥边深情守候,语兰姑娘,转世的容颜……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扬子江,春水无际。沿篙,放眼。桃花得气雨茵蒀。谁浅伫,画舫芦席。陶然,情醉。说放下,又念起,花笺词句。三生缘订茫茫期。莺啼,蝶语,杨柳心,春风底。你青裙,我白襟。如何相忘烟雨里……
一篙江南春水梦,情醉画船烟雨中。
2015.8.25 断章
陪你,老在江南烟雨中 陪你,老在江南烟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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