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有剑气，字有字气，人有人气，文也有文气。文气何来？莫如求之于声。“先以高声朗诵，以昌其气；继之以密咏恬吟，以玩其味”，然后“使古人之声调拂拂然若与我喉舌相习，则下笔时必有句调奔赴腕下”（曾国潘《家训》）。
吟诵、朗读或朗诵的坐忘之境，令人迷恋。明朝归有光《项脊轩志》中“偃仰啸歌”之自得忘形，“冥然兀立”之神思悠然，谁不神往？《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私塾先生大声朗诵：“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坐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难怪要被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呢。还有梁任公先生的讲演：“他真是手之舞足之蹈，有时掩面，有时顿足，有时狂笑，有时叹息。听他讲到他最喜爱的《桃花扇》，讲到‘高皇帝，在九天，不管……’那一段，他悲从中来，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他掏出手巾拭泪，听讲的人不知有几多也泪下沾巾了！又听他讲到‘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先生又真是于涕泗交流之中张口大笑了。”读来谁不如临其境，如睹其容呢？
曾任教过某高中班，早读之大观，今天想来依然心动。你不理我，我不理你，自个儿只管仰着脖颈或低着脑门，大张其口，高扯嗓门，用最大分贝朗诵，不，那不叫朗诵，那简直是在叫嚣啊。人人叫嚣，一室便“沸反盈天”了。这教室就像是个波涛汹涌的海面，你不努力抗争，不用最大能量发出自己的最强间，就会被湮没在这波浪里了。没人不敢不叫嚣。这叫嚣，可不是一两声，还得至少半小时甚至一小时。当声音似乎将憩时，忽然一高嗓声来，于是涛声依旧。你可以站着，你也可以坐着，你还可以来回走动着，你觉着怎么舒服怎么高效，就怎么来，只要莫出我室门。记得有一次，隔壁的隔壁班有学生愤愤然闯我室，操起板擦，啪啪啪几声，然后，怒目圆睁，喊道，你们就不能小声点？闻言，全班莫不大笑，大笑之后，涛声更盛。我常陶醉于那“浪浪”读书声。
想念那时，是因憾于当下。早读没有书声朗朗，静静地，只剩下老师扯着嗓子讲题目，甚至是数理化，每个学生木坐其位，嘴不得张，身心不得张扬，我便觉得，真不配这静美清新的晨好，——简直是在糟蹋这晨。读书只好放到课上吧。但课读起来，始而嘤嘤嗡嗡，如老僧昏昏然念经，便戏曰，诸君不在教室。继而再读，如窗外寒雨凄凄，再戏言，还在来教室的路上呢。转而再读，如群马踏石板，哒哒清脆，此起彼伏。止之而曰，路漫漫其修远兮，君等尚需要努力再努力。再读之，如群蛙奏鸣，不由入“稻花香里说丰年”之境，仍曰，快到教室里了。再读，如风驰电掣，如雷电交加，我再凛然而立，昂然而笑，笑而不语。——但好景不长，仅仅两三分钟，声音便蔫巴了。声音，是心灵的力度，是自信的载体，现在的孩子比起以前来，过于柔弱软懦，心劲差，骨气乏。请学生读辛弃疾《破阵子》，有学生读得糥软腻歪，有学生读得软软塌塌，还有学生嬉皮笑脸地读。我便大恼，说，你把这么一首充盈着男子汉气的词，游戏到这地步，是对稼轩的不敬和羞辱，是无礼无德，怎么可能触及那伟大的灵魂？
然而老师莫不扬言诵读对培养学生语感多么重要的，而其惨淡之现状，实在令人羞愧而寒心。很多老师骨子里认为，朗诵，哼哼咿咿，啊啊呀呀，费时低效。朗诵，若有人来听课了，就会被当成花边装点下，可要是没人莅临的家常课，自然就被打入冷宫。至于朗诵指导，实在薄弱得很，往往是学生朗读了，至于读得好不好，应该怎么读，则常不被理睬，更难说什么示范或指导了。
我只好想法子逼逼他们。诸同桌正意气昂扬朗诵《海燕》。下课铃响，便还未读完，朗诵声可是渐息了。有学生冲我挤眉弄眼。我高声说，下面，我们一起朗诵下最后四段，声音洪亮，直冲云霄的话，那我们就去吃饭。话音刚停，有个帅小伙居然离开自己的座位，走到讲台旁边。全班大惑大怔。小伙一惊一怔。然后，他似乎意识到什么，赶紧灰溜溜地逃回营寨。全班恍然大悟，然后大笑。我说，看到没有，你心里关注什么，你就会专注于什么信息，你光想“吃饭”二字了，结果，只“吃饭”你听到了，其它信息却被忽略了。全班又笑。大读一遍，气势不强，甚至有不张嘴的，便重读。我起得头可不低，但仍读不够味，不大像“海燕”，倒像“海鸥”。我再起头，棒喝一声，学生叫喊：“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读罢，群情激昂，不可遏抑。过瘾。手一挥，诸生倾巢而去。
有时学生不管你读得好不好，净胡闹腾。课上给学生朗诵《再别康桥》。我是用心读的，但刚读了不到两节，仍有学生制造着一些吱吱喳喳的声音。我只好停下来，说，不能影响我作为朗读者的情绪，这也是一种尊重。静。我接着朗诵。我在朗诵时，脑海中是浮现着诗中的图景，我仿佛就是徐志摩……读到“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时，我抑扬顿挫，处理得不错。“放歌”是扬而不纵的，但紧接着是停顿。这停顿处，有一种气，是一直延续着的。停顿处自有动情意。停顿几许，然后低沉朗诵“但我不能放歌……”。朗诵完了，学生鼓掌，再鼓掌，叫他们停也不停。我边抖鸡皮疙瘩，边说，这掌声里，有真诚的欣赏，也有起哄瞎胡闹，也有不知为何鼓掌只是附和的。没听出真好来，你鼓的什么掌呢？这现实生活中的虚情假意逢场作戏般的掌声，还少吗？不清醒就容易上当。我这不应景的一席话，让学生静了许多。
叶圣陶先生曾说：“吟诵的时候，对于讨究所得的不仅理智地了解，而且亲切地体会，不知不觉之间，内容与理法化而为读者自己的东西了，这是最可贵的一种境界。”我希望今天的每个孩子都能达到这种境界。
艾青曾说：“一首诗是一个心灵的活的雕塑。”我希望今天的每个孩子都能通过朗诵，个性化地唤醒和激扬文字背后的全部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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