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伺

作者: 鹅狄浦斯 | 来源:发表于2019-01-04 17:59 被阅读0次

    怪物在窗外看着我。

    它迅捷,庞大,阴沉。我最多隐约窥见过一个一闪而逝的影子,但我知道,在我移开目光的一刻,它会倏忽潜回,继续以贪婪的目光窥伺。

    它想吃掉我。它在等我被恐惧压过理性,被焦灼磨去意志。它在等我主动投进它黑洞般巨大幽深的口中,然后——

    “你在想什么?”

    我惶惶然望向声音的来源,那是……是陆先生正责备地看着我。

    “我说的话你都听进去了吗?下个月就是省试了,你……”先生似乎越说越气,见我依旧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索性把手中满是朱批的我的文章往我脸上一摔,拂袖而去。

    我抬手接住文卷,听着先生的脚步声渐远渐无,讲堂内外随之渐渐沉寂。细细索索的声音依旧磨蚀着朱漆雕花的窗栏,又仿佛察觉到什么一般戛然而止。

    它还在看我。

    天色暗了。

    我收拾好文章笔墨,闭了门窗, 向藏书楼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树影幢幢,在风过草木间的细微声响中,我依旧能听见它游走的声音。

    我没有去藏书楼,转头回了斋舍。

    那一夜我又做了奇异的梦。

    我行在山谷之中,四周全是未曾见过的参天古木。在这丛林之中没有活物,也无风声水声,只是望不到边际的草木,森森然遮天蔽日。

    我不知道要往哪去,只是往前走,往前走……走着走着,脚下感觉有些粘腻,低头一看,地上已满是淤泥,前方则是一片散发着腐朽与死亡的气息的黑绿色沼泽。仰头看去,灰黑的雾气在丛林中探开,渐渐凝成奇诡的形态,仿佛凶恶的兽群,只待将我吞噬。

    它来了。

    我没看见它,也没听见它,但我知道它来了。

    仿佛有湿冷的触手缠绕上我的小腿,四面灰黑的雾气逐渐侵来。

    我听见不属于我的沙哑嗓音从喉中涌出:“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我失去了意识。

    “师弟?师弟?”

    抬眼时,却见杨师兄一脸忧心地坐在床边。我要应答,却发觉口中干得厉害,喉中也仿佛有火焰烧灼一般刺痛,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晕眩感重新侵蚀了我的意识。杨师兄好像还在说着什么,但我什么也听不清。

    林间的雾气又一次涌上来了,我在雾中溺死。

    再次醒来大概是黄昏,我摆脱了溺水的无力感,犹在急促地喘息。等到平复呼吸后,我猛然意识到——

    它进来了!

    它不再徘徊在窗外,而是进了房间,藏进了墙角的阴影,继续以贪婪到疯狂的目光窥伺。我知道它在那,也知道如果上前细看依旧会一无所获,索性继续躺在床上,努力不去想它。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我心中念着这句诗,还是忍不住要去想它。它是怎么缠上我的?是我在藏书楼翻旧书时放出了什么鬼怪?还是像一些志怪小说中写到的怪物,毫无来由便会缠上人?我是不是该去书院附近的无因寺找高僧听听经?或者城北东岳庙的老道长,听说颇有灵验……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我暂停了纷乱的思绪,挣扎着起身到桌前点亮油灯,又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水早已凉透,却恰好能解除喉中灼痛。那一瞬间我仿佛成了故事里的饿鬼,总算能够饮下一滴甘霖,可还是……不够。焦灼感似已蔓延到全身。我昏昏然提起茶壶,又是一饮而尽。

    怪物在墙角看着我。

    我又躺回床上,再次睡去。朦胧间,那个怪物又走近了几分。

    “叶三郎怎么病得这样重!”

    “郎中都说并无大碍,可是……”

    议论声很是遥远不可及。

    叶三郎?我吗?

    我是……

    怪物在床前看着我。

    我抬手,触碰到了它冰冷的身体。

    我们同时开口:“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我继续念了下去,念到“ 杳冥冥兮羌昼晦”时,它缓缓俯下身来,世界也逐渐黑暗了。

    “东风飘兮神灵雨。”

    我堕下泪来。

    “吃了我。”

    我听见山谷间万物浩歌。

    黑雾遮蔽天穹,雾中风雷鼓动,木石击节起舞。

    我在歌声中被沼泽吞没。


    毫无来由的怪物,印象最深的便是《酉阳杂俎》中这则:

    大历中,有士人庄在渭南,遇疾卒于京,妻柳氏因庄居。一子年十一二,夏夜,其子忽恐悸不眠。三更后,忽见一老人,白衣,两牙出吻外,熟视之。良久,渐近床前。床前有婢眠熟,因扼其喉,咬然有声,衣随手碎,攫食之。须臾骨露,乃举起饮其五脏。见老人口大如簸箕,子方叫,一无所见,婢已骨矣。数月后,亦无他。士人祥斋,日暮,柳氏露坐逐凉,有胡蜂绕其首面,柳氏以扇击堕地,乃胡桃也。柳氏遽取玩之掌中,遂长。初如拳,如碗,惊顾之际,已如盘矣。暴然分为两扇,空中轮转,声如分蜂。忽合于柳氏首,柳氏碎首,齿著于树。其物因飞去,竟不知何怪也。

    但我的怪物不是吃人的妖怪。

    它是虚无感。

    它令我想挂在树上,想沉入湖底,想跃出阳台。

    虚无感啊。

    没有什么可以消除它, 也没有什么可以填补。只能——最多——不去想它。

    它犹在窥伺。我将在何时被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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