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半大小子的事情,我听说过。每次插秧,或者拔草,他总有理由,他对他的父亲我的小爷说,今天肚子疼,实在疼的厉害,你看我都爬不起来。他做要爬起来的式样,右手却放在肚子上不挪开,我真的是疼的不行了,他说。我的姑父是北方人,说话直接,每次说起四叔来都讲,你看那小霍,这是四叔的乳名,滑的像条泥鳅。可四叔没有滑多久,小爷就去世了,就再也没有人可以讲肚子疼。
小爷在世的时候,几弟兄中,他家家境就差些。平时吃穿,油盐甚至都短缺,逢年过节,也不曾见过四叔穿新衣服,何况他本来更喜欢的,才是五叔。平时我们吃不到小爷家的饭,我奶说,不吃也行,你小奶煮饭,里面可是掺了不少沙子。小爷辞世后,四叔开始主事,他是叫人吃饭的,几兄弟家关系逐渐活跃。他喜欢喝酒,好拿酒说事,倘若他叫人吃饭人没来,他说,也好,酒我总省掉了半瓶,又倘若他在别人家喝醉了,他又说,也好,酒我总算喝了半瓶。四叔的亲事,跑腿递话都是我爸,原本是上门女婿,自从我堂弟出生,被四叔带回来,就又回来扎了根。开始四婶没跟回来,不过几天功夫,她就撅起嘴,迈着两条有点罗圈的腿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跟了你这个砍千刀杀千肉的货,你把我儿子还给我。
堂弟刚过来时,剃着光头,大家都叫他小光头。我们其他堂兄弟,岁数都是一茬,就他小十来岁,所以我叫他,也学大人的模样,小光头。后来他七八岁,我再叫他小光头,就对我爱理不理。可我多半不依,不仅要多叫几声,还要犟着他叫我哥,他也叫的,看他开心不开心。再大些,大多数人不再叫他小光头,正式叫他苗青,这是他的乳名。
四五年前,农村兴起盖楼房,四叔家也要盖。不在老屋基盖,那里偏远,四叔说,这里我儿子莫指望能娶上老婆,新房后来盖在我家门前。这时我常年在外,家里很多事情,已经很难知晓。都是听我妈说的。
你看苗青来借东西,讲都不讲一声,拿了就走,就像是自己家一样。
你看苗青,见了人,也不叫一声,就像不认识他这个三妈,你们见人可得叫人。
你看门前几个大石头,幸亏你四叔帮衬,否则你爸一个人动都动不了一下。
你看你四妈,一天到晚都是砍千刀杀千肉,你四叔都在他手上死了几万回了。
两家就这样处,心里有些小九九,表面也不是太差。天黑收工我爸也常去四叔家转转。见到苗青,依旧叫他小光头,小光头你今天学了几个字啊,那时他都已经上职高。
四叔一直节省,但苗青同学来家,尽是拿好的招待。他和四婶平时说苗青,不说小名,都说你儿子。两人在地里干活,四婶突然说,家里门锁了没,四叔讲,你儿子不在家吗,出去你儿子知道锁的,四婶就讲,那是你儿子啊,那是我儿子。四叔和我,好几次也讲,你比苗青大那么多,书又读的多—在农村,上过大学就是书读的多,你这个老小老小,你以后可要带着点。我说好的,也不只是客套,他是我堂弟,我爸也喜欢他。
人总是擅长在过去的习惯中,也以为将来会遵照这个习惯。所以我以为,我家和四叔家,也该这样习惯着往下处,兄弟之间有个照应总归是好。我也以为四叔也就这样过,抽最便宜的烟,喝最便宜的酒,忙活着钱都为儿子,他儿子已经十八岁,正上着职高,比他几辈子识的字都多。
直到一天,大清早接到我妈电话,苗青死了。我打了个冷噤,问,怎么死的?
苗青是淹死的,但淹死的头天和我妈吵了一架,起因是四婶占了我家一块地,先是四婶和我妈吵,后来苗青也过来帮腔。最终他骂我妈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妈骂他有娘养没娘教。他淹死的当晚,十几个人找了大半夜都没找到,第二天中午,我四婶在河里大哭一声,我的儿呀,人们才见到淹死的苗青,人浮在水上,衣服放在岸边。
苗青没有子嗣,灵堂前替他烧纸的只有四叔。我见到的四叔,胡子快和头发一般长。他见我上香,竟然要下跪答谢,似乎忘了我是他侄子。我想找点话安慰他,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就和我说,人都是命,你老小这个命,我也就这个命。他说话的时候,想坐下去,只坐到板凳边沿,板凳翻了,他跟着翻了。我赶忙过去搀扶他,我这个平时能挑两百斤的四叔的手啊,在我手里轻的就像一团棉花。他重新坐好,眼睛呆呆的望着棺木的上方,拿出烟,点了几次都没点着,索性拿了一根烧着的香做了火柴。我看到了他的眼角,有眼泪慢慢的滑下,像一只蚯蚓,从土里慢慢的冒了出来。
按家乡规矩,下葬之前,会打开棺板,让至亲的人再见最后一面。苗青的棺板一打开,等着的四叔就伸手去摸苗青的脸,身边的人紧紧拽住了他,他不停挣扎,身子往前奔,这样看的更清。他的眼泪,没有密集,是一颗接一颗的往下掉。他是想喊出来,可只剩下嘶嘶气息声,他身子已用尽力气,嗓子也用尽。我想起看过的无声电影,演员在黑白中,从头到尾,对抗着无声。我愿意走出门外,天边夕阳在下沉,眼前山脉开始慢慢变青。我想我的四叔,恐怕有件说不清道不明的物件,从他一百多斤的身体里,掉了下来,再也捡不回去。
送走苗青之后,我们两家基本不再往来,偶尔有的是激烈的争吵。四婶也包括四叔,坚定的认为,苗青是在同我妈争吵之后,想不开跳河自杀的。尽管一起迹象看起来,他都是自己下河游泳,可能是抽筋,也可能是其他,没来得及上岸。
这以后的事情,像以前,大多数我还是从我妈那里听来。
你四叔四妈去算命了,算命的说,要么是你四妈,要么是苗青,今年要走一个。
你四妈又在找架吵,说的话连你听了都要起火,我要不是看着她没了儿子,十张嘴也说不过我,不过你四叔自始至终没张过嘴,。
听说你四叔,买肉从不买新鲜的,净买冻肉,冻肉便宜。
你四叔喝酒更厉害了,舍不得花钱,就买回来自己兑水。人家说起来,他还说水酒水酒嘛,就要兑水。
苗青走了两年后,四婶吃了很多药之后才怀上,是个妹妹,四婶整天抱着她不让出门。过年我去送红包,看了一眼,脸色煞白,像从来没见过阳光。又过了不到一年,四婶又生了弟弟,到现在我好像都没就近看过。这之后,四叔包办了家里家外的农活,四婶专职带小孩,只是妹妹管的很少,然而妹妹护怀,小时哭闹,稍大些就和四婶吵架,声音大的我家都能听清楚。我爸就说,小嘴倒是厉害的很。
这几年,我见过几次四叔,当面叫他,他还是应的,递过去的烟,也从来没有被挡了回来。只是我们也不再说话,似乎要说的,在苗青的葬礼上已经说完。中间我结婚办酒,我妈确实有些害怕四婶来哭闹,托人给四叔带话,四叔便说,我侄子的喜事,我是不会的,后来果然没有。我妈说,他都是天不亮出门,天黑再进门,比你也大不了很多,都是小老头了。我姑父这样说他的劳累,你看老霍,两头都凑到一堆去了。这次回家知道,村里为了扶贫,给四叔也算是安排了一个公职,护林防火员,老家在大别山腹地,核心防火区,于是便有了专职的人,负责监督,杜绝一切火灾起源。国庆那几天,父亲聚集了一些生活垃圾,想抢在雨前集中焚烧,雨总是要下不下,这火父亲也就不知该点不该点。终有一次,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料到垃圾烧完就要大雨,父亲才点起火,不料火越烧越大,要来的雨却始终没来。我妈说,你再不灭掉,老四马上就能到。我爸说,没事,他到我也烧完了。没到烧完的时候,四叔果然到了。
他说,有人打电话给我,说你这个方向起火。我爸说,一点生活垃圾,就要烧完。四叔看到,果然只是垃圾,然后一笑。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看到四叔笑。
四叔注定要这样一直忙碌下去,他四十多岁,两个小孩还嗷嗷待哺。我自己也是活在千头万绪之中,所以不会常想起四叔。只是一想起他,就想到半大小子的的四叔,年轻的四叔,眼里爬出眼泪的四叔和如今四十多岁却像一个老头的四叔。
这些年,家里新房一茬盖过一茬,我是老了,而故乡,似乎也老了,似乎又是那样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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