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和他流落异乡。
那一年的冬天,寒风格外凛冽,地处大西北戈壁滩的宁夏,我们如游荡在外的一对孤雁,工作不稳定,经济常常卓襟见肘,眼望四处风沙弥漫的天气,宁夏茫茫的天际风烟四起,陌生的异地他乡,听着陌生的方言,心中怀着漂泊无定的忧伤,我们常常沉默着,陋室同寝,出门同行,耳边的风声不停地伸出凌乱的手爪,在空中呼号着嘶喊。
我们租住的房子地处偏僻,建在一处垃圾横地的坡地上。一排排简陋的简易房,租给远道而来的租客,我们的出租房里,除了一张床与被褥,我们的行李包裹被冷落着放在角落里。房间里寒气逼人,令人如坠冰窖,我们没有多余的钱买一个火炉取暖,房间门框上方玻璃裂开了一半,风从碎了半边的玻璃处涌进来,我们贴上旧报纸挡风,风很快将就旧报纸穿透,裹上棉被,依旧冷的无处躲藏。墙上道道斑驳的刮痕,像极了我们颤抖不安的心灵,我们常常各自为阵,无言地坐在各自选择的床侧一角,在自己心灵的溪流里安静沉默,未来是迷茫的,心像枯树的落叶,让两个人的心各自飘零着……枯萎灰暗。
沉默使人压抑,我们走出门去。风像幽灵一样在身后哭泣呜咽,寒气侵人心骨,我手抱两臂,将自己缩在衣领里,风依然肆虐着,狂追着我,不肯离去。跟在他的身后,我缩头缩脑,像一个幼稚的孩子。他个子不高,手插裤兜,浓眉下的眼睛,像推不动的重山,不惧寒色,笔直地走在风里。我们慢慢地走,用脚步丈量每一天一寸一寸的时光,漫无目的。眼前扑向前方长长的路,路旁高大的参天大树,倔强地伸向遥远的天际,像被遗忘在天涯的孩子,委屈地向上苍祈问着什么?
街边有一家刀削面馆,是我们每天必经的地方,隔着玻璃门,可以看清店内的陈设,最吸引我的,是店内放着一个大大的火炉,炉子上烧着红通通的火炭,老板是一个拥有浓郁文人气息的男人,中等个子,眉目温和可亲,穿着一件棕色套头毛衣,外传一件夹克外套,坐在火炉旁,拿着一本书,低头静静地翻阅。那个年代,大家的收入不是很高,坐在饭店里吃饭是一件奢侈的事。也许这就是我们每次路过这家店,里面很少有顾客的原因。与严冬的阵阵寒冷相比,这家路边小店格外吸引我的目光。
我很想他能带我走进店里,坐在温暖的火炉旁,吃一碗美味的刀削面。因为在我年轻的认知里,金钱买来的味道,远远胜过家里的粗茶淡饭,我知道这是一种奢望,我们身上的钱,要交房租,要吃饭,要为每一个明天打算。而工作,就像这阴晴不定的天气,时有时无,处在青黄不接的尴尬状态。干净整洁的小店,温暖的炉火,美味的刀削面,我还一次都没有吃过呢。店里的温馨画面,使我的心底涌起阵阵酸涩的凄凉之感,风仿佛更凛冽了,我不由得将自己裹得更紧。
很意外地,这一天,他带我走进了面馆,老板一人正在闲坐,见我们进店,起身微笑欢迎,他要了一碗刀削面,我们坐在饭桌前,身体都不由地倾向火炉,伸出冻僵的手烤起了火。见我们冻得浑身萧索,老板很快端来两碗热面汤,放在我们面前,就去厨房里忙碌。我们一边喝着面汤,一边打量着每天路过的小店,隔绝了外面的寒风,几口热汤下肚,两人的神色也缓和了不少。
面馆不大,白色的墙壁,干净整洁,里面放着四张餐桌。餐桌与小厨房之间,隔着一道玻璃窗户,隔着小窗看着老板开灶火,洗手,揉面。水开了,他将一大团面举过肩头,拿着刀片削起了面片,老板手势利落干脆,面片纷纷落入开水锅里。三十多岁的男老板衣着讲究,长相儒雅,想不到做起饭来动作如此娴熟老练。
面还没有端上来,他特意嘱咐老板:老板,多来点辣椒。
老板在后厨应着:好来,多加辣椒。
他是一个从不吃辣椒的人,一定是考虑到了我爱吃辣椒的缘故,所以特意吩咐老板多加点辣椒。我心中暗暗欢喜,很感动他为我设想的周到。
老板端来一大海碗面,放在他的面前。这碗刀削面被老板点缀得红红绿绿,像一幅水彩画,一看就使人口水横流,伴着碗里冒出来的热气,面的香味开始在唇齿间蔓延。老板离开后,他将面推到我面前,什么都没有说,眼神示意我趁热快吃。我以为他为了省钱,特意点了一碗面我们同吃,没想到只是让我一个人吃。我是一个迟钝的人,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不吃,也许他不想吃,也许他不饿,也许是因为……这些想法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只想赶紧吃面。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刀削面,碗里浓汤白面上,碧绿的青菜,块块肥厚的酱红色牛肉圆鼓鼓地咕噜着,牛肉块上面撒着切碎的葱花,红红的一勺辣椒油,在碗里慢慢散开,老板手艺真好,刀削面一条一条中间厚两边薄,堆在一起层次分明,面条隆起像小山一样高,红红的辣椒油与绿色的青菜,仿佛荒原皑皑的白雪上开出一朵艳丽火红的花朵,令人垂涎欲滴,望着这碗热气腾腾的面,心里的孤寂与寒冷瞬间一扫而光,我伸出筷子,像饿了很久的人,捞起面一口吃下去,温暖与幸福溢满心间,瞬间使人忘记了所有的寒冷与不快,吃完最后一口面,我意犹未尽,碗里只剩下汤了,那碗汤也许是放多了调料的原因,味道醇厚鲜香,也许是天太冷,我想在店里多坐一会儿,那碗汤,我舍不得一下子喝完,一口一口砸吧着嘴慢慢地喝,当剩下最后一点汤的时候,他猛然伸过手来夺去我手里的碗,一仰脖将剩汤喝的一滴不剩。我心里很失落,多么美味的面,连汤也是那么美味,我很惋惜,那点汤被他喝了。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他不吃面的原因,我每次投向店里的目光,都被走在前面的他细心捕捉,今天他很奢侈地买了一碗刀削面给我吃,自己忍着寒冷与饥饿,只为了达成我的心愿。而我,竟然以为他不吃面是因为面里有辣椒的缘故。我不由得为自己的粗心感到惭愧万分,这个悠长的冬天,一碗刀削面,慰籍了我整个冬天的寒冷。
图片来自网络天空依旧是苍灰的白,像蒙着一层薄雾,令人心中无比惆怅。无言是生活的另一种忧伤,像静默的夜,像夜里无眠的孤寂。那时的天气,总是带着一点沉郁的阴霾,像一珠眼泪,被冻结在眼角,像一只无力挣扎的手,不肯放下那一点希冀。
在薄雾的萧萧沉暮中,我们低头走向车站,静静地谁都不说话。当我踏上火车站台的那一刻,他转身,是离别的背影,他有他的路要走。我的相随,在这么多失落的日子里,仿佛是他生活的牵绊,坐在归程的火车上,他回过头来,我们挥手,想说再见,那说不出口的再见,卡在喉咙里,谁也没有说出口。他转过身的背影,迟疑,凝重,迈着缓慢步伐渐渐离去,火车离去的轰隆声在耳畔响起,像天涯的鸟在叫着,凄清的声音。他终究再也没有回头。
再见或者不见,我们的心,只剩下惘然。
后来,与许多人在不同的地方吃过很多不同的美食,再也没有人请我吃一碗刀削面,偶尔一个人的时候,我会找一家刀削面馆,点一碗刀削面吃。坐在店里,那段旧事就会在脑海里浮现,再也没有感受到第一次吃刀削面时那种迫切的心情和滋味。埋藏在心里的回忆是促使我每次走进刀削面馆的原因。
他偶尔会进入我的梦里,脚下是荆棘丛生的路,仿佛是我们当年艰难垮过的沧桑岁月,梦里醒来,迸入脑海里的不是我们相依相爱的青葱日月,而是他夺去我手里的碗,仰脖喝下最后一点剩汤的场景。
他如今不知身在何处。那些青春年少的追忆年华早已久远,他的后来我没有见证,而我的沧桑,早已在岁月的长歌里悠然遗落在南山。我曾经以为,他的爱太冷,他深邃的眼睛里,总是将悲喜深藏。我像一个摸黑走路的迟暮老者,想摸着走进他的内心,希望他的心里不仅有爱,还有我们的光明未来。他像一座山,肃穆静默,编织的生活像个魔术,我无法猜透,离开好像是两人不约而同预谋已久的计划。他一开口,我便应允,中间没有一个逗号的停顿。他背过身去,他是否有过那么一点不舍,我依然无法猜透。
许多年里,那碗刀削面,一直让我明白,他对我的爱,藏在那一碗刀削面里,藏在他不愿言说的心事里。他的心事里有过我,那一段时光,并不是那么寒冷灰暗。也许是我们都太年轻,找不到前路的方向,也许是我的心太急,他的心停在十字路口,犹豫不决。
现在,我时不时地做着关于他的梦,不是因为爱过,而是不论时间如何跨越年轮,想起他的,是那一碗面的温柔!不是所有的爱情,都包含善良。不是所有爱过的人,都值得怀念!冷风从不温柔,而那个冬天的温暖!常留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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