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 爷
田采水
爷爷逝世已经整整六十周年了。他是七十八岁走的,那是一九六0年,我才四岁,我和爷爷只相守了四年。那时我蒙昧未开,爷爷的音容笑貌在我记忆中很淡漠,对于他的了解,大多来自父母和亲戚。
爷爷兄弟四个,他最小。兄弟中,他和三爷爷感情最好,三爷爷年龄与他离得最近,又最能干。三爷爷有一件难于启齿的伤心事,他不能生育,只领养了个女儿,为此整天愁眉苦脸。一天,两兄弟在田间干活,干着干着,三爷爷突然停下手,坐下来。他卷了支烟,强塞给不会抽烟的爷爷,爷爷不抽,说:“你抽,我坐着陪你。”三爷爷长叹一口气说:“我没儿子,给谁干呢?”说着眼睛都红了。爷爷看着他,想了一阵说:“哥,你放心,我有儿子,你就有儿子。我有两个,给你一个。”三爷爷问:“如果你只有一个呢?”这话把爷爷问住了。他沉默了好一阵,咬咬牙说:“那就给你半个。”三爷爷问:“真的?”爷爷拍着胸脯说:“真的。”其实,这时爷爷还没有儿子,他到四十六岁才有了儿子,而且只有一个。他没有食言,等儿子成人后,过继给三爷爷半个,自己只剩下半个。这件事,在村子里成了笑话。嘲笑的人说,以为自己会有多少个儿子呢,结果只有一个,这下好,自己只剩下半个儿子。这件事,爷爷办得很蠢,一个儿子负担父母的养老送终已经很累,负担四个,受得住吗?这件事爷爷办得很冒险,一个儿子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两个家庭就会面临灭顶之灾。爷爷应该犹豫过,担心过。他有时间反悔,他有机会反悔,他有理由反悔,但是他不反悔。嘲笑也罢,愚蠢也罢,冒险也罢,他还是选择了一诺千金。
爷爷性子急躁,而且十分节俭。每次吃饭,谁掉了食物在桌上,他就会停下筷子瞪着,看着谁把食物夹起来吃下去,否则他就吃下去。这不能责怪他。家里十分贫困难以果腹,哪个多吃一口,另一个就要少吃一口,哪能浪费呢。节俭体现在富有者身上是美德,对穷人来说只是必须的生存手段。父亲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不小心把帽子上的银菩萨弄丢了,这等于糟践了十几斤大米。爷爷吼声如雷,操起棍子就打。父亲吓得跑出家门,钻进三爷爷的床底下索索发抖。爷爷不依不饶,敲打着床沿赶。三奶奶看不过,扯出人来推到爷爷前面说:“你打,你打,你若有三个四个,打死了我也不管。五十来岁才有个儿子,还这么狠心!”爷爷被噎得呆住了,高举着棍子打不是放不是。五十来岁是多数人当爷爷的年纪,他却才当父亲,他能不疼爱儿子吗?可是,父老子幼,家口嗷嗷,神衰体弱,独木难支,他累啊。五十来岁才当父亲,中间少了整整一代人。本该有健壮的儿子挑起生活的重担,可儿子还未总角;本该有贴心的女儿嘘寒问暖,可女儿还未豆蔻;他需要帮扶,谁来帮扶?他需要理解,谁来理解?他苦啊。
爷爷是文盲,对识文断字的人十分敬佩。私塾先生是个族弟,曾在军队里当过官,回家时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侍从,不知怎么就留在家里教起书来。爷爷对他言听计从。父亲在私塾里读书不久,家先生对爷爷说:“老兄,恭喜恭喜,贤侄是块读书的料。你卖田卖地也要供。”爷爷高兴得手舞足蹈,满口答应。后来就把父亲送到乡上的新式小学,再后来送到县上的中学。这时,爷爷的负担极重,全家六口人的吃用,加上昂贵的学费,逼得他没日没夜的劳作,可还是入不敷出,而且缺口很大。家里有十来亩薄田,只得按家先生说的卖田地了。爷爷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田地是他所有的生存依赖,农活是他唯一的生存技巧,他怎么会舍得卖田地呢?他在田地里体味生命,播洒理想,收获未来,他怎么能没有田地?每卖一次田地,都是割肉一样的痛;每卖一次田地,爷爷的腰就弯下一分;想想卖田地的爷爷会是怎样的痛苦,我就不忍心想象。但是为了家族的荣耀,为了儿子的前程,为了后代的繁衍,必须得卖。就这样,等到父亲初中毕业,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一点财富,转换成一张毕业证。而爷爷则变成了长年累月受人雇佣的长工。
我有三个姑姑,大姑、三姑容貌端正身高正常,二姑却是个侏儒,身高不足一米。爷爷从不嫌弃,反而宠着她,结果二姑的脾气最坏。一九四五年夏天,日本鬼子不知什么原因突然第一次窜到村里,保长哀号般的锣声骤然响起,大家慌慌忙忙往村子后面的大山里跑。二姑跑不快,爷爷背着她,和一个瘸子落在最后。二姑这年十四岁,体重少说也有五、六十斤。爷爷已经六十三岁,身板不再挺直,脚步不再轻快,他调动最大的体能背着残疾的女儿奔逃。身后不足半里,一群鬼子喊叫着追来。他们发现逃命者的速度不快,追得更加疯狂。爷爷透支着生命力度,心无杂念进行着生死冲刺。最终,瘸子被抓住,爷爷和二姑钻进了树林。这是爷爷最危险的一次人生赌博,赌注是全家老少的安危。赌注太重,赢头太小,他进行的是一次失算的生命游戏。他只要放弃侏儒女儿,这场惊心动魄的赌博就戛然而止。然而厚重如山失去理智的父爱迫使他不能放弃。不是所有的父爱都有如此的深度和厚度。让我们来看看两千多年前的另一位父亲吧:
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得与数十骑遁去。······汉王道逢得孝惠、鲁元,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腾公常下收载之。如是三。曰:“虽急不可以驱,奈何弃之?”于是得脱。
《史记· 项羽本记 》
这个父亲就是汉王,也就是开创大汉王朝四百多年基业的汉高祖刘邦,孝惠是他的儿子刘盈,鲁元是他的女儿刘恒。刘邦坐着马车,载着路上碰到的儿子女儿逃命,车上有侍卫,前后簇拥着几十个保卫安全的骑兵。逃跑的速度应该不慢,处境并非十分危急。刘邦竟然把儿子女儿推下车,推得断然决然,推得绝情绝义,推得再二再三,直到被手下训斥一通才罢手。这是个多么残忍狠毒的父亲啊!然而这样的一个人居然登上了至高无上的皇位,握有天下生灵的生杀大权。在他的眼中,亲生儿女尚且如此,那万千的芸芸众生还能有多少权衡的比重?结论非常明确而悲哀:在崇尚权谋杀伐的社会体制中,位高权重者或许是有严重人格缺失的非正常人,而人性完备的众多个体地位卑贱,荣辱不能自主。作为儿女,谁会选择刘邦这样的父亲?作为臣民,谁敢不屈服刘邦这样的帝王?假若早生二千年,爷爷肯定混不上帝王将相,因为他仍然是无比慈爱的父亲。
我出生的那一年,爷爷已经七十四岁。我是第二个孙子,我出世了,第三代不会单传,爷爷非常欣慰,格外疼爱。在我断奶的时候,破天荒的熬了一锅米糖给我增加营养。一锅米糖几十斤大米,那时是一笔不小的花费。那时农村已经进入集体化,家家没有余粮。我不知道爷爷是怎么积攒下的米,又是怎么说服家人饿着肚子给我熬米糖的。这件事是母亲告诉我的,她不止一两次提起,每次的第一句总是:“你爷爷就特别喜欢你。”我对此没有一点记忆,一大锅米糖并未留下一丝甜味。但我能想象,当我大口大口吃着甜滋滋的米羹时,爷爷开心慈祥的微笑。
我对爷爷的模样朦朦胧胧的有一点印象。那时爷爷已经重病卧床了,我出现在房门口时,爷爷经常招手叫住,慢慢的撑起身子,从床头掏出好吃的东西,艰难的笑着递给我。这些吃的,应该是亲戚来看望爷爷送的礼物。我不记得爷爷叫过我多少次,也不记得吃过哪些东西,但一定很多次,一定很好吃,要不然这不会成为爷爷留给我的唯一的印象。多少年,多少次,只要想起爷爷,总是这样一个画面: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强撑着身子,脸上荡漾着慈祥,眼中凝聚着爱怜,手里拿着吃物尽力的伸直,他的面前,站着一个三四岁的饥饿的孩子。
爷爷逝世的时候,有一件事我记得较清楚。按照习俗,人逝世后要请道士来救苦,其中有一个程序要长孙参与,按道理轮不到我。这时哥哥已经进了初中,学习很紧张。大人们推测爷爷的想法,不愿影响大孙子读书,就决定让我代替,又担心我毕竟才四岁,不听话,于是程序就在大人们心情忐忑中进行着。我穿着过长的孝服,戴着过大的孝帽,跟着道士绕圈,按着道士的指点跪拜磕头,在大人的帮助下焚香烧纸,竟然认认真真完成了整个程序。大家看着一个不满三尺的孩子老老实实尽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孝道,更是悲从心来,哭作一团,祖母紧紧抱住我撕心裂肺大哭不已。后来我想,本来顽劣的我,那天竟能完成一件本不该我完成,而且我无力完成的事,也许是天堂里的爷爷给我智慧,借此对我进行人生形象的第一次塑造,我因此浪得了聪明懂事的虚名。
爷爷的墓地是自己生前选定的。家乡的习惯是,人逝世后,由长子领着八仙(八个抬灵柩的人)的领班临时漫山遍野的找。讲究的会请风水先生在生前选好宝地,而自己生前就选定的,很少。父亲领着我们给爷爷扫墓的每个清明节,步骤几乎是固定的。我们铲掉坟墓上的茅草,疏通四周的排水沟,码好坟头的窑砖,摆齐祭品,烧着草纸、油烛香火,燃放鞭炮,最后一个个磕头。在香烟袅绕时,父亲就会把爷爷选墓地的故事重复一遍:“我十来岁时经常跟着你爷爷放牛。有一次,牛不见了,找了很久才找到。在找到牛的地方,他牵着牛,东看看西看看,前看看后看看,用脚来来回回量量地面的长宽,最后跺了几脚,说:这里还葬得下一个人,我死了就埋在这里,你记住。后来又叮嘱过几次,生怕我忘了。”我想爷爷肯定相信风水之说,但可能不相信风水先生,或是不愿意花钱请风水先生,于是生前自作主张选定了墓地。撇开玄奥的风水理论,单就景致的审美来说,爷爷的墓地确实不错。墓地在一座小山丘的前端,后面是渐次高耸的巍峨大山。前方一塅田土,平坦开阔,深远无碍。墓前山脚下,一条水渠伴着大路从东向西流过,丰水时节哗哗有声。东面和西面各有一排常年青翠的山丘,屏蔽狂风烈日。爷爷自选墓地的事情后来传得有些离奇。有一种说法是爷爷奶奶在一位风水先生落难时救助了他,他暗地里指点了爷爷;还一种说法是那条黄牛神灵附体,引导了爷爷。其实,乡邻们都高看了这块地,别说风水宝地的神奇魔力有没有谁都说不清,即使有,这个地方也不怎么样,因为我们这些后人没有一个是高官巨贾,只有几个多读了几句书拿微薄薪水的人。
爷爷逝世几年后,我做过一个奇怪的梦。那是一个凄风苦雨的晚上,我饿得难受,为了减轻痛苦,早早的上床睡觉。我迷迷糊糊的躺着,恍惚看见一个老人拄着拐杖朝我蹒跚的走来,他神情怜悯,左手托着个黄澄澄闪着油光、散发着浓烈香味、抹着厚厚一层白糖的大饼。我努力伸手去接,刚要接到时,猛然醒了。我睁开眼睛,四周黑漆一片,床前好像有人刚刚离开,还有轻轻晃动的气流。我的一只手掀开被子,伸在寒风中,半个身子探出床外,冻得发僵。我没有一点害怕,我知道这个人一定是爷爷,他知道我挨饿要送大饼,可是阻于阴阳两隔,没有送成。我到现在都不相信世上有神灵,但又无法解释这个梦。是过度思念引起的幻觉?是极度饥饿诱发的癔症?是生时的爷爷提供给我物质的食粮,死后的爷爷成为我精神的寄托?如果有神灵,这是我离神灵最近的一次;如果没神灵,这是我最希望有神灵的一次。
兄弟都在外地,父亲逝世后,我成为给爷爷扫墓的主角。十几年前的一个清明节,那时还没有清明假,阴差阳错的只有我一个人去扫墓。我来到爷爷的坟墓前,还未祭扫,突然泪流满面,哽咽不能自持。孤单、委屈、哀伤一起涌上心头,更多的是替爷爷难过,三个孙子,怎么就只有一个来看望他呢?后来又想,兄长在省城,离着四百来里,弟弟在京城,隔着足足三千里之遥,他们都比我有出息,爷爷肯定高兴,即使不能来,也不会责怪。这几年,道路拓宽了,交通快捷了,空间距离变短了,而且清明放假了,给爷爷扫墓的越来越多。孙子来了,曾孙子来了;孙女来了,孙女婿来了;曾外孙女来了,曾外孙女婿来了;不管来了多少人,只要瞄着一个没有听过,我就会把爷爷自选墓地的故事讲一遍。前年,我也搬到一百多里外的宜春,给爷爷扫墓远了一点。我早几天就会开始盘算:什么时候动身?坐什么车?去多少人?买哪些祭品?现在,眼看清明快到,我又在想:坟墓上又长满了茅草吗?那丛荆棘又爬到了墓前吗?墓旁的排水沟堵塞了吗?
六十年,整整一个甲子,大半个人生过去了,不能说短。该发生的发生了,该过去的过去了,该模糊的模糊了,该忘却的忘却了,然而爷爷的形象排开纷繁芜杂的岁月痕迹越发清晰,星星点点的记忆亮片用时间之手构塑了一个立体的爷爷,那么鲜明,那么生动,那么厚重。这是为什么呢?我拿起笔来,边写边想,边想边写,终于慢慢醒悟:我,也当爷爷了,孙子四岁多,孙女刚刚三岁。四年多来,我享受着含饴弄孙浸沁身心的天伦之乐,也承受过担忧孩子病痛的深入骨髓的焦虑无奈,孩子病急的时候,我甚至容忍过根本不相信的巫医道术,孩子成长过程中的大事小事都牵连着我的神经。俗话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我还要说不抱孙不懂祖父母情。正是这份浓烈的祖孙情,唤醒了尘封的记忆,激发了麻木的情感,于是爷爷的生命轨迹在我眼前闪亮延伸,爷爷陈年的爱在我心中层层升华,爷爷清晰的形象在我脑海熠熠生辉。
写到这里,我知道,字里行间少了我这个年龄的老成,却弥漫着不该有的稚嫩。这不奇怪,在爷爷的面前,再老的孙子也是孩子,哪怕孙子也成了爷爷。我不能倚老,我更不敢卖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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