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2：

故土2:

        大年二十九，我叔叔去世了，享年79岁。如果说我们是一粒尘埃的话，在我们村人的眼中，我叔叔连一颗尘埃都算不上。一个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在众人的讥诮中度过卑微的一生。我们以为，我们会很快地忘记他，可是将近两个月过去了，越思想他在世的日子及他那卑微的一生，反而越来越觉得他生命的重量，让我念念不忘，想要写点东西去纪念他。

        我爸爸弟兄四人，我叔排行老三，我爸最小排行老四。按照习俗，我们不应该以“叔”来称呼他，但是据说我妈他们妯娌几个认为按照他的德性孩子们称呼他叔就已经是看得起他了，于是我们都一直叫他叔。

        在父辈们看来，我叔叔这一生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分辨不出眉眼高低，总之挺讨人嫌。当然，这些都是他们大人们的看法，不能代表我们姐妹们的看法。我堂姐对他的印象是：小时候家里没得吃的时候就去叔家，拿起他家的馍随便吃。

        在我的记忆里，叔叔是和奶奶住一起的。奶奶是缠小脚的，不干活，每天坐在阳光下打盹儿的。我奶奶离世时83岁，老年生活起居都是由我叔叔照顾的，我叔对我奶奶很是孝顺。

        我奶奶晚年，冬天睡觉怕冷，所以我们就去陪睡，帮她暖脚。这活，最开始都是姐姐们的，后来随着姐姐们上学或者打工离开家，有一段时间给我奶奶暖脚的活落在我身上。对我来说，这是一段快乐的回忆。临睡前，叔叔会用柴火生一堆火，我们三代人围坐在火堆遍，听我叔讲“瞎话”（故事）。我叔目不识丁，可讲起“瞎话”来眉飞色舞、声情并茂。火苗劈劈啪啪地响，我们哈哈哈地笑，火光映衬着他的脸，鲜活动人。搜遍记忆回想他这一生，我发现他在火堆边讲故事的样子最为光彩夺目。

        我叔接近晚年时，一直想找个依靠，指望将来可以养老。他陆陆续续找了好几个人，给人家干活跟人家钱给人家买肉买菜，可到最后，都因为他的“不懂眉眼高低”不欢而散，我爸则跟在他的背后帮他收拾烂摊子，为了他养老的事情操了不少心，特别是到了最后这几年，我爸成了他的代理人。但是我叔从来不听我爸的安排，有一个冬天我爸费尽心力把我叔安排进养老院，临去之前他突然变卦，究其原因是他不肯放弃宅基地和土地所有权。

        这些年，为了他的养老，我们姐妹几个也都没少费心，特别是秀丽姐和焕丽姐，给他买衣服买被子买吃的；我们离家园，难得回家一次，偶尔一次急匆匆回家，别人都顾不上瞧，也得争分夺秒去看他，给他买衣服买食物给他钱花。但是，我们知道，我们给他的东西和钱他都转手又给了别人，一般情况下都是给了那些妄图从他这里抠到一些蝇头小利的人。到了晚年，他就这样，渐渐地，卖光了树，卖光了羊，身无分文。

        19年1月份的时候，他几乎挨不到过年了。我爸爸匆匆赶回去准备帮他料理后事。中间几经周折，反反复复，他的状况又逐渐稳定。为了让我叔安度晚年，也为了让我爸不再为我叔操心，我们几个堂姐妹做了一个决定，大家一起凑钱把他送进了私人开设的养老公寓里。秀丽姐和焕丽姐因为离得比较近，经常去探望他，当他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带他去医院。别人曾预言，他会像一条狗一样死去或者几时死去都不会有人知道，但是谁也没想到，他无儿无女处处招人嫌，可在生命的最后，有人奉养有人照顾有人陪着他走完最后一程。碰巧过年，我们都在，我们鼓励他不要怕，告诉他后事已为他准备妥当。

        当他在世的时候，因为净做些没头没脑的事情，所以被人讥诮被人藐视。然而，在他临终之时，却被安排、照顾得很好。我爷爷还是少年人的时候，早起上学路上捡到一婴儿，后来这婴儿被认在我太爷名下，跟我爷爷成了兄弟。我叔临终被医院宣告不治之后，回到村里被强叔照顾得好好的。而强叔就是我爷爷当年捡到的婴儿的二儿子。当回望家里的这些事情的时候，突然发现，我爷爷在家族中有着奇妙的承上启下的作用。当他年少捡到婴儿时，应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婴儿的儿子会陪伴他的儿子走完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我叔叔走过了卑微的一生，活着的时候是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而到了生命的最后，可因着手足情谊，因着父辈攒下的福报，因着我们姐妹们的善良，而超越了自己“当得”的晚年生活。这些是别人的评说。可我却相信，他自己也并非毫无作为。

         我这一辈，我们家堂姐妹十几个，儿子只有一个。堂哥也算天资聪明，八十年代末考上了北京的某大学，成为我们家第一个正儿八经的本科生。堂哥中年暴毙身亡，留下妻子儿女。想必嫂子和一对儿女最初很是辛苦，那个时候我叔叔倾己所有给予了他所能给出的支援，接济他们生活还替他们偿还部分债务。那个时候，他完全是出于对家族的顾念去做这些事情的。因为堂哥留下的侄子是我们老陈家唯一的血脉了。

        在我们家人中，我们常常觉得我叔叔和其他人格格不入，可当我仔细回想这些事，我发现他身上依然有着相同的特质。比如，做事情高调，莽撞，不计后果；同时会努力把握自己所能把握的一切，比如他至终不肯放弃自己的房屋和土地，最后他卒在自己的房屋并按照他的遗愿被埋葬于自己的田地里。这样难道不是一个人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吗？

         而且，想想他留给我们的又是何等的无价之宝？因着他的无依无靠，我们姐妹们超越了时空年龄紧密团结在一起，共同赡养埋葬了他。作为家里的一个弱者，他以自己的软弱让我们能冲破很多限制，去做更好的自己。由此可见，每一个人的存在都是宝贵又有价值的，都是值得尊重的。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叔叔，村里人都叫他“小孩儿”，即便在他79岁高龄的时候，他真正的名字叫“陈玉田”，三个或许他自己都不会写的字。他在我们家族里以失败者的角色出现过，没有婚娶没有子嗣，他陪伴了我爷爷奶奶终老，给我们带来过欢乐，并怜恤过寡母幼子，最后被埋葬在自己的田地里。不管什么处境，他都活得自我、鲜活、不做作，他和我们有着同样的特质。以此文，为他的人生做一个总结，这也是我最后所能尽的一点孝道，也是我记忆中的老陈家的故事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