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体诗人都不会过得很快活,一旦快活,反倒没了诗。都说文章憎命,实则与诗相比,不过尔尔。
要成其才,总要学得不合时宜,与自己较劲,与众生较劲,与天地较劲,或是身逢乱世,颠沛流离,或是命途多舛,无病呻吟,只有饱受煎熬的身体和心灵才能迸发出文字自身的力量,绚烂、华丽、终究消散无迹。
如果说,诗歌是一门语言最高级的表达方式,那么注定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才得以歌颂流传,至于何谓,生命、爱情、世间种种,与此相比,俱是尘埃。
感性的人于生活中多多少少总有些不甚如意,或是伤春哀秋,或是顾影自怜,仿佛世间万物凋零都与已有关,以物喜,以已悲,但正是如此心境方得了吟颂诗歌的体境。
纵观戴望舒一生情路之坎坷艰辛,若不为诗为词,反而有了暴殄天物的惋惜。
彼时年幼,初见良人,若自如初见的相遇本不必介怀,奈何执念太深,以死相逼,虽勉强为之,总难长久。订婚后女方刻意刁难,背井离乡,远赴重洋求取功名,只为毕业归来迎娶佳妻,谁曾想,近水楼台,时过境迁,人异事移,伤心人别有怀抱。
再遇好友妹妹,幸得佳偶,生儿育女,柴米油盐,白月光终成饭米粒,蚊子血倒成了一颗朱砂痣,旧人难忘,终成陌路,可惜世间能容得下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大概只有徐志摩夫人张幼仪一人而已。
最后一段婚姻,始得轻率,终得狗血,三次挽回,怎想到去意已决,一地鸡毛,不欢而散。爱情的蹉跎是伤心人的此恨绵绵无绝期,却也成了诗歌的为赋新词强说愁。
挥洒自如来去无痕的徐志摩可以在几个女人间徘徊摇曳,举重若轻,肆意妄为的情感让他的诗歌有了清丽,典雅,温馨可人;戴望舒终生求之不得,得之不久,文字间倒多了几分伤感和冷色调。他人毫不费力的人生,戴望舒一路走来,如履薄冰。
“诗是由真实经过想象而出来的,不单是真实,亦不单是想象。”
在任何时代成为诗人,总是要有一种卑微的气质,为被周遭一切所困顿禁锢,然后寄情于诗词,就如同呕出来的心血,吐出来的灵魂,短短一篇文字瞬间成了得以存活的生灵,至于原作主人,元气大伤后益发得虚弱和敏感。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
说起现代诗歌,《雨巷》终绕不过去,年少成名的一次轻易试探,妙手偶得成就了戴望舒的当世之名,却也让他在后来的时光中花费大量的精力时间试图突破这首诗所带来的禁锢和束缚。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但凡佳作,总得自有意无意之间,愈是刻意雕琢,反倒落了下品。
通观本诗,字里行间所流出的空洞、寂寥、彷徨、迷惘哀怨之感发乎其心,在技巧上又很好的化用古体诗词的韵律节奏感和音乐性,整体格局中做到了结构与内容高度契合,无论是韵脚的把握,还是诗歌内容意境的层层递进演化,融有技于无技之中,藏有律于无律之内,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而正是这样一次不经意的步前人后尘,倒让戴望舒有了摆脱诗歌音乐性的念想,之前过分利用音乐韵律使得作品落入了不自然的窠臼。
幼年受过良好古典文化熏陶的戴望舒,在现代诗歌形式的发掘上有着与生俱来的敏锐与叛逆,发表于一九二七年的这篇 “探索新诗格律的顶峰之作”让他收获了无数的赞誉的同时,也让他知道现代诗歌的音乐美几乎已经走到尽头。
那种格律运用的外在表现束缚住诗歌本身意象的表达,此后的许多年里,他总是想要摆脱这样的束缚,通过对意象的彻底外化,来重新搭建现代诗歌的基本架构,于是就有了后来的《我底记忆》。
“它是琐碎地永远不肯休止的,除非我凄凄地哭了,或是沉沉地睡了;但是我永远不讨厌它,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褪去音律化的《我底记忆》更倾向于散文结构,却不同于“作诗如作文”的平铺直叙,隐喻上保留了诗歌应有的内核和表达方式。
当刻意剥离形式带来的美感后,意象的运用就被发挥到极致,“破旧的粉盒”,“燃着的烟卷”,“颓垣的木莓”、酒瓶、诗稿、灯、水,作者把自己的主观情感融于一桩桩客观物件中,“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寄存着作者内心的记忆。
通过将记忆这种意识的物化,拟人于周边事物,胆小,寂寥,低微,琐碎,从而营造一种喃喃自语的情景氛围,来刻画沉溺于记忆深处不能自拔的主人公的形象。
在施蛰存先生看来,戴望舒应该就属于他口中那类“纯然的现代诗”的作家,因为纯然,所以拒绝过于肤浅自白的抒情,因为现代,所以有了更加贴近现实意义的情绪和主题。
有过法国留学经历的戴望舒,受到过很深的象征派影响,在创作时会着力于刻画个人瞬间的情感和触动,并且会将自己的感情寄存于一样样具体的事物之上。
“如果我死在这里,朋友啊,不要悲伤,我会永远地生存在你们的心上。”
战争期间,面对国破家亡大格局下的戴望舒,反倒有了创作上的脱胎换骨,《狱中题壁》和《我用残损的手掌》让我们看到了直抒胸臆的戴望舒,不再朦胧,不再暧昧,抛却所有曾经文艺青年所共有的隐晦和深藏不露,用更加直白,坦然的方式去呐喊出自己的声音。
许多许多年后,叶圣陶先生用“雨巷诗人”的称号,让这位一生飘零,命途多舛的年轻人为后来人所铭记。
也许这个略显尴尬的称号,更是戴望舒一生婚姻与诗歌上冲之不破的无奈总结吧。
莫名的伤感一直是戴望舒诗歌中挥之不去的基调,正是这种不着力于外物的情绪,才让他的文字有了更加本质的体悟。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心结未开,困顿于斯,来过,看过,遗憾过,感伤过,到头来却不得解脱,一生都与孤寂落寞为伴的他,终究没能走出悠长而又寂寥的"雨巷",和那位心中的丁香姑娘做一次后会无期的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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