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63年9月1日，我从邹容路小学毕业后进入重庆二十五中学初66级1组学习。
重庆二十五中学座落在渝中区新华路上的金碧山嶺，街道边那高高的石梯阶步上面便是学校的大门口。大门外的左侧本有一邮电器材厂，后来因修建长江过江索道工厂搬走。现此处成为了长江索道渝中区起始端头。学校创办于1953年8月，2014年重庆二十五中学.二十六中学合并后易名为重庆鼓楼学校。
要说这个学校校址的来历，却是颇不寻常，原来这里曾经是历史上老重庆城中鼎鼎有名的古寺——长安寺所在之地。长安寺本名崇因寺，寺庙始建于北宋神宗熙宁元年（公元1068年），讫今已有950年的历史了。自建成之后寺庙香火就一直很旺，是重庆城中有名的大寺之一。大约从明万历年间开始，崇因寺改称为长安寺，以后一直沿用至近代。长安寺寺庙修建在重庆城中原来叫作大梁子（现名新华路）上的金碧山脊的最高处，当年占地颇广，规模宏大。寺庙背对长江，正面朝小什字打铜街方向，居高临下，俯瞰老城，甚为雄伟。这金碧山素有“渝城第一山”之美称，传说中大梁子是重庆古城的龙脉，金碧山长安寺便恰为龙头。寺外山门牌额上原书有“第一山”三个大字，据传为北宋苏东坡大学士亲笔题写。平日寺庙香火十分兴旺，加之庙处城中高地，视野开阔，除烧香拜佛之外，兼可登高揽胜，一览市容风光。因此每逢初一十五更是八方善男信女纷纷前来朝拜进香，络绎不绝。
昔日庙宇后面尚有一条长安寺后街，由此街可下坡去到下半城一带。
现在新华路重庆鼓楼学校大门外的石梯坎下面墙上，立有一块石碑，碑中文字记叙了大梁子上这段轶事。
元末农民起义风起云涌，其中活跃于湖北四川一带的主要是明玉珍（1331—1366年）领导的红巾军。元至正十七年（1358年）春，红巾军领袖明玉珍引兵由巫峡入蜀，克重庆，并逐渐占领巴蜀大半区域。元至正二十二年（1363年），明玉珍在重庆称帝，国号大夏。大夏朝的皇宫在南岸大佛寺，办事的皇朝就设在长安寺内，其国宾馆设在距长安寺不远的小什字罗汉寺内。
元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春，明玉珍病故，其子明升继位。明洪武二年（1369年），大夏朝为朱元璋发兵所灭。明升等一批人先是被送往南京监视居住，至明洪武五年（1372年），又被遣送至高丽，其后代成为现代韩国人的一支。另外有一些留在国内的明玉珍的后裔遂改姓为甘。
1982年，大夏皇帝明玉珍墓睿陵在重庆江北城北上横街重庆织布厂内发现，这是重庆历史上唯一的一座农民起义领袖皇帝建制的陵墓。
1840年鸦片战争后，帝国主义列强加快了侵略瓜分中国的步伐。特别是1895年甲午海战后，日本强迫满清政府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不但割去了祖国的宝岛台湾，也把长江沿线中国内陆的城市沙市.重庆.苏州.杭州辟为通商口岸。于是更有大批的外国人来到山城。其中有一英国传教士范约瑟，相中了长安寺，欲把它买下来改作为外国传教堂。正当他贿赂官府取得同意并着手遣散寺内僧人之际，遭到了全重庆城绅商士民的一致反对，大家以此将割断重庆城内龙脉龙头为由，纷纷或去官府请愿，或递送诉状直抵成都省衙。群情激奋之下，官府也害怕事情闹大激起民变，遂不得不收回成命，长安寺得以保全。
民国七年（1918年），有佛源法师在寺内设立“长安佛学社”讲解佛法，一时间名声鹊起，四方前来听讲之人纷至沓来。
古老的长安寺中还流传着一个奇异的神话故事：相传在很多很多年以前，重庆城里发生过一次非常大的水灾，百姓因为躲避水灾而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原来这是有一条叫做“烂草精”的水妖在兴妖作怪。长安寺的一位老法师决心要捉住烂草精，为民除害。于是老法师和烂草精水妖进行了激烈的搏斗，战至三天三夜五百回合，老法师终于降伏了烂草精，并将它用铁链锁住关在寺内大雄宝殿后面地下的一口深水井里，上面还压了一个巨石雕成的大乌龟，周边有一千只小乌龟团团围住镇邪。并告诫说这口水井无论什么情况也不能打开，不然烂草精将又会跑出来兴风作浪，祸害百姓。传说在当时的大雄宝殿后面地道中墙上还描绘有老法师激战烂草精的壁画，栩栩如生。
抗战期间1938年9月，一代民国才女萧红（1911-1942）来到山城重庆，1940年1月离开重庆飞往香港。（1942年1月萧红病逝香港，年仅31岁）在渝这短短一年多期间，萧红与端木蕻良在城内米花街胡同（今八一路内）.中央公园（今人民公园）.学田湾等处辗转居住，且都距长安寺不远。于是萧红也曾去往长安寺游览并进香，回来后她写就一篇优美散文，描叙了她在长安寺中的所见所思所虑，散文的题目就叫作“长安寺”。
“接引殿里的佛前灯一排一排的，每个顶着一颗小灯花燃在案子上。敲钟的声音一到接近黄昏时候就稀少下来，并且渐渐地简直一声不响了......”面对这安谧宁静的殿堂，多情善感的女作家不禁忧从心起，萧红在文章中最后写道：“可能有一天这上面会落下了敌人的一颗炸弹。而可能的那两条水龙也救不了这场大火。......我顿然地感到悲哀”.
一语成谶。如此好端端一座庙宇，1940年后竟惨遭日寇飞机炸毁！
二
解放初期，百业待兴。1953年，人民政府为了教育事业发展需要，决定在原长安寺旧址筹建一所中学，于是重庆二十五中学应运而生。
二十五中初办之时，一切因陋就简。当时劫后的长安寺，仅是一座破庙，门前残存“四大天王”的塑像，一幢琉璃瓦大殿-—大雄宝殿尚存，周围有几间破旧平房，大殿后面则是一片瓦砾之地。就是这样，年仅二十五岁的首任校长李任率领一干教职员工，开始了艰难的一边办学，一边建校之征。首先将殿前左右側的平房稍加修整充作七间教室，大雄宝殿作为学校礼堂兼风雨操场。于是学校招收了500多名学生，编成14个班组，实行二部制教学。两班共用一间教室，学生半天在校上课，半天在家庭小组学习，老师则分别下组去进行学习辅导。
一九五四年至一九五五年间，随着新建成的四层楼教学大楼及实验室图书室的相继建成，后来又在殿后的空地上修建了一幢四层楼教职工宿舍。二十五中面目一新，教学规模大大扩充，在校学生达到了2000多人，其中分别于1959.1960.1961年还招收了三届高中学生（高62.63.64级），形成了一所大型的全日制中学校。
昔时旧庙萧瑟，今日学堂兴旺，从此每天教室的朝读晚习替代了寺院的晨钟暮鼓。
回顾当时改寺为校之艰苦奋斗情景， 学校老教师凌九皋老先生曾赋七律诗一首，内中四句这样写道：“旧塑泥神归地府，新修黉舍耸云天。芬芳桃李齐增艳，辛苦园丁尽减眠”。
建校后的二十五中，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发展态势。当你一跨进学校大门，一股热爱学习，勤奋向上的清新之风扑面而来。学校校园虽然不大，但教室干净明亮，老师在课堂中认真教学，深入讲解，同学们专心听讲，踊跃发言，形成了良好的学习风气。学校里面开展了丰富多彩的各种各样课外活动，黑板报课外兴趣小组文体竞赛活动方兴未艾。学校还非常重视同学们的思想品德教育，培养大家爱党爱国爱人民爱劳动的思想情怀。虽然那时候社会上也有一些学校间学生间打群架的不良现象，但二十五中的同学从不参加，校风良好，这也赢得了社会上大家的交口称赞。
那时候二十五中的教学质量也是可圈可点的，学生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高62.63.64级同学的高考成绩在全市名列前茅。在当时的高考升学率总体较低的历史条件下，有一半多的同学考进大学，有的还是名牌大学。例如苏林老师担任班主任的高64级2组，就有余本农同学考入清华大学，李耀清同学考入科技大，汤献国.张先鼑同学为哈工大录取。初中部的同学绝大部分都升入高中或中专学习，有不少还是重点中学。这个成绩，即使和市二十九中.市六中等重点中学相比，也是毫不逊色的。
学校先后有李任校长.赵席儒校长等领导，他们呕心沥血，团结大家，一心一意为了学校发展壮大。有如象李一知先生.凌九皋先生等语文教师，邹孟俠先生（辛亥革命先驱邹容之侄子）等数学教师，刘孟白先生等英语教师，他们知识渊博，教学经验丰富，教学水平在全市中学教育界里公认一流。更有象孙剑瑜老师.苏林老师.赵本礼老师等一批中年骨干教师勇挑重担，以及陆续从师范院校毕业的一批青年教师充实加入第一线教育队伍。可以说彼时二十五中的师质力量是相当雄厚有力的。
学校非常重视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虽然二十五中的操场很小，校内只有一个篮球场，两三副高低扛和一个跳远跳高的沙坑，以及平时放在室内礼堂的几张乒乓桌供大家使用。但学校的体育活动开展得有声有色。除了上体育课之外，下午课外时间篮球场上热闹非凡，经常举行各班级间的篮球比赛，裁判公正严肃，同学们组成啦啦队呐喊助威。乒乓桌上你来我往，推挡提拉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学校还经常组织大家参加市里和各校之间的篮球比赛，学校男子篮球队曾于1958年代表重庆市参加全国青少年篮球赛并荣获亚军，校学生男女篮球队多次获得全市中学生“三好杯”冠军。
学校还有意识地每学期组织同学们参加学工学农活动，在老师的指导下接触社会，增强社会实践，培养大家的动手能力。
1957年学校成立了校办工厂，1960年工厂搬到离学校不远的小什字罗汉寺旁筷子街，同学们也可以定期到工厂去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上世纪六十年代，校办工厂还为当时正在修建的嘉陵江大桥加工了一批桥梁专用螺丝。
正如学校的校歌所唱的那样：两江之滨，金碧之嶺，春色拥抱着我们的校园。江水唱欢歌，朝霞映笑脸，青春焕发的师生，迎来了蓬勃的春天，迎来了蓬勃的春天...... 。
古老的长安寺庙，成就了新生的学校。
三
1963年秋季，我们跨入了二十五中的校门，开始了三年的初中学习生活。
走进学校的大门，是一道不长的露天走道。顺着走道的右边，有一个小花园，花园里长满了各种花花草草和一些绿树。走道的左面，则是一面墙壁，被当作了学校的宣传栏和黑板报。
当时正是学校庆祝建校十周年纪念，校园里贴满了各种庆祝的宣传资料，悬挂着一副副标语，显得颇有生气。
学校正面是一幢红砖四层楼房，其中一.二.三层是我们的教室，四楼主要是教研室及行政办公室。上下楼梯在楼房的两側，中间是可以进出通行的。穿出了教学楼的外面，就是一个带篮球场的操场，对面则是由“大雄宝殿”改造成的礼堂，礼堂还保留着当时庙宇的屋顶和殿内的数根圆柱。操场的左边，是学校的实验室平房，右前方则是图书室。再往后走，斜坡上面就是一幢四层楼的红砖教职工宿舍。
我被编入初六六级一组，全班六十名同学，班主任是孙剑瑜老师。
当年孙老师三十上下的年纪，高高的个子，和蔼的面容，佩戴着一副银灰色的眼镜，显得儒雅可亲。他是浙江萧山人，讲话带有浓浓的江浙口音。大学毕业后孙老师分配到了重庆，1953年就到了二十五中报到，是当年建校初期改寺为校的功臣之一。
孙老师除了是我们的班主任之外，还担负着我们的数学课和地理课教学。上课的时候，只见孙老师一只手提着一个开水瓶，一只手拿着一只茶杯，腋下夹着教案教具走进教室。同学们起立向老师问好，孙老师也微笑点头问同学们好。然后他不慌不忙地开始授课，时不时的还喝一口茶水，讲课的时间掌握得极其精准。快讲完课时，一般也恰好要到45分钟下课的时间了。有时，他还要有意识地留一些时间让同学们复习教过的内容，或是做一些练习题。下课了，他的一瓶开水也喝去一半了。
初一年级，他教我们的代数课。他讲课时紧扣教材提纲，深入浅出，条理清晰，还不时在黑板上举例题加以说明。全班同学都听得聚精会神。好奇怪，那些在小学高年级中很伤脑筋的一些算术应用题，按照他所教的代数方法，引入X作为未知数列上方程一求解，竟变得简简单单的了。大家的学习兴趣一下子就提高了。初一下学期时，他带我们到南山去参加学农劳动。我们住的炊事班房子外面，有一个石砌的长方形大水缸，炊事班的同学们每天要把水缸的水装得满满的。于是孙老师就给大家出了一个题目，要大家算算这个水缸能够装下多少体积的水，装满水之后，水缸又承受了多大的压力。等到同学们七嘴八舌讨论算完之后，他又耐心地给大家讲解一番。同学们都觉得兴趣盎然。
孙老师平时是一个风趣的人。上地理课时，讲到了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有关知识，他给我们讲了新疆是我们国家面积最大的省市自治区。新疆物产丰富，除维吾尔族外，还居住了祖国的多个民族。这时，他忽然笑着说道：新疆维吾尔族姑娘的眼睛又大又亮，辫子又黑又粗。同学们听了不禁哄堂大笑，他也笑咪咪地望着大家笑。
但孙老师有时也是非常严厉的。有一次上课时，课堂纪律不好，孙老师招呼了几次，但还是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传出。只见孙老师一脸严肃，双手把身前那张大讲桌子抬起来，然后重重地往地下一放，只听教室里“呯”的一声大响，顿时全班鸦雀无声。
李一知先生解放前夕参加过进步人士组织的反饥饿反内战游行，是一位民主人士。他当时已经担任学校的副校长了，但还兼任了我们班的语文课老师。先生学识丰富，文学功底深厚，又多才多艺，一手字写得潇洒漂亮。加之他口才极好，说话声音宏亮。在给我们上语文课时，他不仅仅是按照课本中的内容进行教学，常常还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加以阐述，把一堂语文课上得格外生动有趣。又给我们传授了好多课本上所没有提到的文学知识，听他上课，果真是受益匪浅。
针对同学们普遍感到困难的作文写作，先生不仅给我们讲解写作文的方法及需要注意的地方，还把班上写得比较好的同学的作文，作为范文加以评讲，使我们能够举一反三，加深认识。那一次课堂中正好学到唐代大诗人李白的古诗。先生在讲解完诗词意思之后，对我们说，古时的人读诗是要吟唱的，这样方能体现出诗词音律之美。这时只见先生清了清嗓门，然后在教室里随着韵律踏着方步，抑扬顿挫地大声吟唱道：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五十多年过去了，可先生当时那意气风发的神态，至今尚留有深深的印象。
一九六六年七月，我们初中毕业。此时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爆发，然后是学校停课闹革命，我们的学业从此戛然中止！
四
青山不老人易老。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当年懵懵懂懂，不谙世事的毛头娃娃，如今是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站在新华路口，仰望那从前校园里现在盘据着的高达四五十层的摩天大楼，眼看着那依然进出校门肩背书包的莘莘学子，不由感概万千，一首小诗油然而出：白发聊陈事，文章破且痴。“长安”回望处，二十五中思。
注1：新华路石碑碑文：老重庆，两座城，上半城，下半城。爬坡坡，梭坎坎，上上下下累翻人。昔日“上半城”与“下半城”的分界线，即是新华路，古名大梁子。原用青石板沿山脊铺就，是重庆古城的龙脉，又称龙脊。龙头福地则位于现长江索道区域。此地古名“金碧山”，北宋熙宁元年（公元1068年）曾建有长安寺，是古城登高览胜，求神拜佛之地，故称为“渝城第一山”。相传山门牌额“第一山”三个大字，由苏东坡亲笔题写。
注2：萧红散文“长安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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