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

1

我叫林敬，我想我喜欢这个名字，宁静，很像我。我说出这句话时我周围的同学哈哈大笑，他们说：“你为什么不叫林闷呢？”

  我不想和他们多说，我知道父母给我取这个名字只是因为他们希望我对别人要恭恭敬敬，见到长辈要鞠躬，见到晚辈要服帖。对任何人都不能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完他们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问我：“懂了吗？”

  我想我不懂，但我仍点点头。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压抑自己的孩子，于是我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生长，我漠视一切，冷冷地打量这个世界。一把吉他，一张乐谱，就是我的全部世界。

  我对世界说，总有一天，我要背着吉他，闯我的天下。

我想我有鹰的特质，孤独但桀骜。

  但现实是猎手，它的子弹会无情的穿透我的胸膛。

我的吉他常常会消失不见，那是我父母的杰作，他们的世界只有学习，梦想是什么？那是学习路上的绊脚石，我不想过多的解释，他们不会懂，就如同我不懂他们的“圆滑一生，虚伪是真，四面讨好，八面奉承。”

2

那天深夜我去找我的吉他，然后,我看见了楼下的垃圾桶中，

吉他的残骸。

  我一下愣住。

我听见我紧握的拳中有骨骼间隙的咔吱声。

砰！

被踹翻的垃圾桶，撒了一地的碎片，我听见破碎的声音，我告诉自己那是我的眼泪，我的梦想。

3

  我背着父母找了工作，为图书馆搬书，因为我需要一把吉他，我不知道没了它我在为什么而活。

  后来，后来，高考结束，漫长而短暂的暑假来了。

  我没太在意高考，我对学习有着父母所造就的冷漠和排斥，我所在意的是暑假的一个选秀节目。

  我是个不爱出风头的人，但我需要闯一闯。鹰也会为了捕食离开与世隔绝的悬崖。

  海选那天我记得很清楚，骄阳似火的场地，人山人海。大部分是参赛者的亲属，他们满头大汗，比参赛者还紧张。我一个人背着吉他，我不羡慕他们。

  然后我看见了她，薄荷。

她不像其他女生那样浓妆艳抹，短发，穿白衬衫和短裤，看起来像个男孩子，其实她是女孩，还是个很温柔的女孩。之所以注意到她，因为她也是一个人。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海选很快开始，失真的表演，做作的唱法，我对那些选手嗤之以鼻。

  然后薄荷上场了。

  悠扬的古筝，独特温柔的戏腔，我第一次听见这样婉转极富个性的歌声。

  海选结束，我和薄荷很轻松地通过。

4

  那天晚上我在楼下公园里练吉他，庆祝我的通过。

  然后我听见了歌声，婉转凄美的歌声，和我的吉他很完美地配合起来。 

正是轱辘金井，满彻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我很惊讶，这是我自己作的曲，词是容若的《如梦令》，我不相信除了我世界上还有人能唱出来，我转过头去。

  然后我看见了薄荷。

  “晚上好，林敬，对吧？”

  “你认识我？”我抱着吉他站起来。

  “海选时你介绍过自己，你的唱法很独特，所以我记住了你。我刚刚唱的对吗？”

  “很对。纳兰容若的《如梦令》。”

  薄荷走过来坐在我旁边，那是一张长椅。“我坐这里不会打扰你吧？”

  我摇摇头。

  薄荷问我要了我作的曲，然后拿出笛子试着吹奏，她的技术和悟性极高，用了十分钟就能很熟练地演奏。然后她把曲子还给我，对我说：“你很厉害，但你总不愿意微笑着面对世界，为什么？”

  我冷笑一声，“微笑来源于对世界的无知。”

  “其实世界很美好的，你看看今天晚上的月光……”

  我转过头去，只看见薄荷嘴角勾起的弧度，和眼里波光粼粼的月光。

一种异样的感觉忽然苏醒，这种感觉在十多年前我体验过，那天我第一次听见了吉他的声音，从此我就迷上了吉他，几十年，从未间断对吉他的痴迷，我爸妈很厌恶我弹吉他，所以我只好跑出来练习，一练就是一夜。

  薄荷又吹起那首曲子，我拨着吉他的弦，和着她的笛声，和着月光，和着这个夏夜。

  我看见一个大月亮，满天繁星，在天空黑色的幕布上，在公园池塘里，在薄荷的明亮的眼睛里。

  月亮越来越明亮，笛声却越来越弱，像一层轻纱般覆盖着这个夜，我感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轻轻搭在我的肩膀上。我转过头，看见薄荷精致的面庞在月光下显现出的轮廓，白衬衫反射着月光，像是被施了咒的天使。

  月亮下坠，世界陷入凌晨的美丽黑暗。

4

  当我醒来薄荷已经不见，她给我留下了一盒薄荷糖。

  那天晚上的事薄荷再没提过，事实上我们之间几乎没有言语，只有我背着吉他遇见她时，一个短暂的问好，她每次都会对我微笑，我只是快步走开。

  节目为了不单调每次都会出很多主题，像是昨天要唱民谣明天要唱京剧，但今天的主题很特殊，搭档。每两人或三人一组。薄荷和一个落单的女孩一组。

我知道她不会和我一组，但我的心里还是空荡荡的，是失落的感觉，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太孤傲，我明白注定没法在这个环节中找到队友，我坐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们嬉笑打闹，后来一个导演模样的人对我说，你必须在下周一找到队友，否则视为放弃。

  意思是我必须放弃，放弃意味着以后的节目将不再有我，我瞒着父母出来报名，一次又一次的竭尽全力，全部归零。

5

  那天晚上我又去那个公园弹吉他，祭奠我的一切努力。

  “你好几天没来了。”

  我还没来得及坐下，薄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来干什么？”

  “我等你好几天了。有个组的女孩生病了，我的搭档就去顶替了那女孩的位置。意思是，我和你都是落单的。”

  “嗯？”我抱着吉他的手忽然有点抖。

  “你也不想半个月的努力白费吧？”薄荷笑笑，然后坐到上次的长椅上，示意让我坐在她旁边。

  我迟疑了一下。

  “好啦，我不会像上次那样的。”

  我坐在她旁边。

  “上次的事情，不好意思啊，我不习惯熬夜。没给你添麻烦吧？”

  “没。”

  “你总是对一切漠不关心的样子，为什么？”

  我没答话，引开话题：“上次你父母没怎么你吧？”

  “我没有父母。”

  “啊？” 

  薄荷抬起头看着星空，“我十岁那年，他们出车祸去世了。他们是公司经理和董事长，很有钱，我没有任何亲人，所以我得到了够用一生的财产。”

  “对不起。”

  “没关系，习惯了。既然你同意了，我就先走了。”薄荷勉强地笑了笑，快步走开。

  “我送你。”我跟过去，然后看见了薄荷脸上的泪珠。

  薄荷用手擦了擦，她的手修长白皙，我忽然有想握住的冲动。

  薄荷就住在我家旁边，路过那个破碎的垃圾桶时，薄荷突然冲我笑了笑。

  我想她目睹了那天晚上一切。

  我只好也笑笑。

  “你这样不是挺好的，为什么不肯笑笑呢？”

6

  节目很顺利的结束，我和薄荷拿到了冠军。那天薄荷很高兴，她拉住我的手，举起奖杯。我想到那个夜晚我生出的冲动，现在它成了现实，凉凉的触感让我恍如梦境。

  礼炮，烟雾，掌声环绕着我们，我看见烟花从河对岸燃起，绽放在天空，绽放在河面，绽放在薄荷的眼里。

  那天晚上薄荷请我到她家去，她一个人守着偌大的房子。她买来很多啤酒，我第一次喝了酒，她说其实她也是第一次。那天晚上我们说了很多话，她说她之所以叫薄荷是因为她太爱薄荷糖的味道，我说我喜欢我的名字但不喜欢爸妈给它的定义；她说她喜欢在雨里疯跑，不打伞，我说我讨厌阴天一切都潮湿的要发霉的气息，喜欢太阳下干净的空气，和我之前自欺欺人的语句完全相反……

  我们就这样说着，说着，一直到我们醉倒在桌上。

7

  那天，暑假也接近尾声。

  有所大学看中了我的音乐天赋，决定让我入学，于是我必须离开。

  我背着吉他去向薄荷告别，她还是那样，短发，白衬衫，亭亭玉立。我告诉她我将离开。

她很平静地看着我，突然上前一步，紧紧地把我抱住，我听见她在我怀里小声啜泣。

我只记得薄荷最后一句话是，加油，我们还要一起坚持梦想。

8

  在那之后我总是随身带着一盒薄荷糖，几年下来皆是如此，朋友曾问我原因，我只是摇摇头。

  我始终相信在远方，有个我喜欢的女孩含着薄荷糖，凝望着月亮。她的嘴角会勾起好看的弧度，月光会照在她苗条的身姿上，她会指着那个大月亮对我说：“其实世界很美好的，你看看今天晚上的月光……”

  她的名字叫做薄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