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风骨【洛河源家事】

作者: 亚宁 | 来源:发表于2023-11-18 05:21 被阅读0次

    宗维岳和张连贤都出生于1908年,一个阴历九月,一个七月。一个是家中的长子,一个是长女。这样的一个新家庭,居家过日子,一般来说,绝不弱于别人。事实也确实如此。两口子从一无所有,过到后来,新房明亮,六畜兴旺,成为了村子里被人羡慕的榜样。

    那时候,山村的风气传统,男人比得是谁会种地,女人比的是过日子做茶饭。每逢过大年,几位年高德昭的老人,相随了一家家的往过尝鲜。谁家婆姨的茶饭手艺好,谁家的男人就有口福了。这是一件光荣之事,几年下来,张连贤获得了村里厨艺最好的殊荣。

    评是为了给人们树榜样,在老人们的要求下,村里的婆姨女子到宗家来跟张连贤学做饭。学跟学就不一样了,有的立竿见影,有的东施效颦,不见提高,还暴露出了自身的一些说不清楚的问题。比如所谓的门户、手法等。因为在学习中有一个奇怪现象,同样的做法,同样的作料,别人做出的东西,吃起来怎么也不如张连贤做得香。这曾经在村子里引发过讨论,说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他大妈人家身上就带一股子饭香味,别人咋样比嘛!”

    “是这么个理。这就跟淹菜一样,有的人再干净,淹出的菜不是臭的,就是难吃的要命。”

    “我看是火候的问题。”

    “不对,我可注意了,觉得还是人手法上的原因。这是学不来的。”

    当地风俗中,男尊女卑现象非常突出。辈分和年龄再小的男人,都比女人地位高。张连贤从小在娘家,除了干地里的营生,还要围着锅台转。十五岁嫁到婆家,进门磨练她的更是三十多号人口的大家庭。长子宗德旺出生那年,按年龄推算,她刚满十七岁。三口之家独立到杨青庄过活时,她正怀着大女儿宗德花。这样的年龄,生活对于他们是怎样一种情形,可以想象出大概。那么,她做饭手艺是跟谁学的呢?张连贤的说法是:

    “学啥呀,都是自己摸索的。一开始,盐多盐少,油大油小。后来讲究点,葱、姜、蒜,哪个前哪个后,还有火候,就都考虑了。慢慢的想咋做就咋做,做出来的饭一样好吃。说白了,就两个字细致。这就跟木匠做工一样,东西出来自带三分匠气。好木匠随心所欲,笨木匠处处规矩。”

    五谷杂粮能决定人肠胃,也能形成人性情。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成因有许多就在这些环节中。洛河源盛产荞麦,家家都备有一种剁面刀,近二尺长,呈梯形状,两边有柄。厨子把荞面擀开,手捉两柄在大案上从前向后剁下去,功夫深浅立马便知。高人剁下的面条宽窄均匀,反之就成了乱刀之势。这要多年锻炼才能娴熟。张连贤剁荞麦和切土豆丝,最细的可如发丝,手法堪称一绝。

    三个女儿和四个媳妇中,有点张连贤做饭手艺的衣钵传人当首推二女儿宗德珍,二媳妇陈玉珍,大媳妇张树芳。她们做出的饭菜,颇具家庭风味。后辈人张口只要一尝,似曾熟悉的味觉记忆便会被唤醒。另两个女儿,宗德花早亡,宗惠珍入了公家部门,忙于事业。至于三媳妇属于外地的城市人,从没回过吴起。四媳妇康秀荣在婆婆身边时间最长,开始还跟着细致过,后来因为家里娃娃多,累手大,做饭顾不上讲究,求快求简单,但做出的饭已得口味之传了。她的剁荞面手艺,也曾让少见多怪的内蒙的村里人大开过眼界。

    张连贤过日子仔细,也会安排生活,一生最看不惯的就是浪费。在她的影响下,几个儿女都有这样的节俭毛病,有的都有点走火入魔。所以,再困难的日子里,家里的生活安排都留有余地。

    上世纪六十年代大饥荒前,村里大锅饭形成了大浪费。负责做饭的张连贤,把人们丢弃的米饭圪塔和馍馍,从路边和坡洼上拣回家,吹扫淘洗干净,阴干或晒干,留存起来。大锅饭散伙后,这些宝贝都在她的计划下,成了家人果腹养命的美食。由此省下的粮食,日积月累,就成了家里的储备。

    世上无无用之物,这一点被张连贤掌握到了极至。路上看见一个生锈钉子,一个废纸片,一块小木头,几粒粮食,她都会拾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为难的是这些东西收拾回家,从没乱扔,而是各有归所,整整齐齐。这是一种良好的生活习惯,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炕上的席子哪一处有了破损,张连贤都早早的缝好,不让往大了散。一把扫炕笤帚,秃的只剩下把子了,还想有没有别的用途。她用碎布缝补成的针线袋子,存满了各种各样的家中之宝。她老人家一生说过许多至理名言,长被儿女们所引用。如下几条我记下的:

    “人有一亏,天有一补。”

    “忙女子寻不下好汉,忙婆姨做不下好饭。”

    “有时省一口,饥时救一命。”

    “火见火,有一躲。”

    “没眼的雀天抬举。”

    生活上的细致,还表现在张连贤的剪纸手艺上。经她的手,一张小纸片,一把剪刀,绕绕的剪下去,就显出了鸡猫猪狗和花草树木形象,贴于窗纸、墙壁和纸盒上,一个个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在陕北大地上,这种剪纸爱好许多妇女差不多都会,但上升到艺术高度,就需要人潜质中的美学细胞来说话。

    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作为宗家的儿媳妇,张连贤的这一爱好,与夫家的文化遗传有了呼应式的联系。只说大字不识的她,剪起文字来却个个见形又见神,颇有古人书法之风骨。更令人称奇的是,她自创了一些剪纸文字,结构亦画亦文,形与意可类比造字的仓颉。

    “上面这个是麦穗子,谷子,你看像不像。下面是腿,人们正在劳动呢。中间的圆屯子,那是大肚子,是丰收,是能吃。你问它咋念,唉哟,这个我不知道了。我就是觉得这么剪出来,有这么多的意思在里边。它真的也算人们常说的字吗?”

    宗维岳当合作社领导时,家里来的干部特别多,这些人多抽一种纸烟,那烟盒上印有好看的图案,鲜艳多彩。有心的张连贤由一张积起,捋得平平整整,慢慢竟然成了一种爱好。这不仅为了收藏,更主要是应用。山民居家过日子,盛物器皿中大的粗瓷瓮是不可或缺之物。其实用功能极多,缺点是笨重,置办起来要花钱。张连贤发明了一种纸具制作法,就是将废纸化浆,均匀拓在瓷瓮上,晾干后褪下,把边糊结实,糊弄圆整,即可获得一个轻便的纸瓮。将烟盒美于表面,漂亮又美观。举一反三,纸材料稀缺时,川河里的蛤蟆胰和粘泥都被利用上了。她通过拓模手法,赋形出更多的纸盆、纸坛、纸碗、纸罐,陈于柜上,简直就是一件件大胆创意的艺术展品。

    剪一手好纸,做一手好饭,这是张连贤年轻时风光的资本,也是她早期幸福生活的生机所在。后来,随着儿女一大堆,一家人要吃要喝,要娶要聘,她无暇顾及这些闲情逸志,每天忙在灶台前,天性中的那点艺术思维慢慢的不复存在了。但手艺在身,如知识被学过一样,不会,不懂,不明白,一会,一懂,丢不开。随两个儿子到了内蒙以后,六十多岁的张连贤一度重新拾起了这些年轻时的兴趣,做出的纸具样品,让多少人为之啧啧称奇,想方设法欲求一件。

    张连贤还是个生来的美食家。她一生爱吃,可怜那个年月物资匮乏,儿女孙子众多,她虽有掌勺之便,却很少为一口而私下嚼食。像所有的母亲一样,她心里有太多的关心,疼着的是儿子孙子,好吃好喝的全当紧了他们,日子久了,一切倒习以为常了。一直到老来的时候,她处处节俭的自囿毛病才有所好转。

    张连贤在内蒙住过两三年,那时家里的日子虽有所好转,但还是困难,主要是一起生活的四儿一家娃娃多,又正在累手阶段。在我的记忆里,她老人家为了一口吃,又怕眼馋了孙子,常把门从里边拴住,一个人去偷尝两口。有一回,她在屋子里用勺头炒了一颗鸡蛋,那香味传出来,把赶回家来的几个孙子香得爬在门上直叫:

    “奶奶,你开门,你吃甚好东西呢,这么香。”

    “奶奶能吃个屁,是牙疼呢。你们先耍个,等会儿再回来。”

    这桩事后来被娃娃们在吃饭时说了出来,搞得张连贤有点不自在,埋怨说:

    “唉哟,这几个碎鬼,一天把我盯得紧紧的,就看我吃甚好的呀。我能吃点甚好的嘛!天爷爷。还不是看见那芦花鸡下了个蛋,就炒了一个吃。你们还小了么,将来还能吃上了。我就是嘴馋那一口的香嘛。”

    为了这事,宗德虎把自己几个娃娃狠狠骂了一顿。张连贤听见了,又替孙子们抱开了不平。她埋怨的是日子,愁的是小儿一家的光景多会儿能过得好起来。在她一生中,最心疼的便是四儿一家子。她帮着带大了几个娃,出谋划策过家里的不少事情,一直到临老前,还问这问那在操心。

    张连贤个性刚强,但却受制于一双小脚。洛河源上的大山是她一辈子的风景区。据说她出过最远的门,就是随了两个儿子搬迁的内蒙古河套地区。大概是习惯了山区的那种错落有致,那种立体的视觉天地,她在平原上住了两三年还是不适应。为了重回老家,她提出的理由也许只是一种牵强的说辞:

    “这个地方平展展的真难住,眼睛望出去了,就没有个着落点。空旷旷的让人觉得头晕呢。还是咱们老家好,那山看了一辈子都觉得没看够。我还是想回去。”

    其实,张连贤回老家住的想法,还有一段隐情不为人们所知。人到中年时,曾受过丈夫的感情伤害,生性耿直的她后来为了儿女,屈从于各方面的压力前,不得不亲自出面为丈夫求情。只是事后,那块伤痕却一直结痂在心头,不时因一些琐事而流血。

    真正让张连贤为之流血的还有生儿育女的问题。她母性的子宫里,一辈子孕育过十六个孩子。他们中成活了四儿三女,有两个在小时候就夭折了,这让张连贤对生儿育女彻底心凉了。以后她发觉自己怀孕,先是让本家的一位婶子帮忙给揉掉了。两次之后,她自己动手来做。有时下不了重手,看见女儿在身边,就装着说:

    “女子,妈肚子疼呢,你给揉一揉。用劲揉,用劲。”

    “妈,我揉见你肚子里有个疙瘩。”

    “我也觉见了,可能是今天的东西没吃对,着凉了,结住食了。你揉吧。”

    这样的事情张连贤虽然做得隐秘,宗维岳后来还是知道了,老两口为此还吵过好几次嘴。这时的张连贤,对丈夫已经不如年轻时那么敬畏了。她先后揉掉了七个胎儿。每一次的摧残,对一个母亲来说都是一次身心大伤害。综合因素累积的多了,张连贤便对丈夫有了一种怨气,在老来的时候,心反而硬了,这才是她决心回吴起的真正的原因。

    老来老回到洛河源的张连贤,先是在三女儿宗惠珍家里住,过起了县城中城市人生活。这时的女儿女婿都已经走上了各自的领导岗位,各自忙于事业,一天顾不上家。结果就出了一档子并无直接联系,但令人尴尬的趣事。

    一天,张连贤拄着枣木拐棍,在熟悉的吴起街道上走着。一股风刮过来,她突然努起鼻子,嗅嗅着往前去,空气中就闻到了好香的炖羊肉味。果然,不远的一家饭摊上,正在卖清炖羊肉。也是人老失态,张连贤拐棍点地走了过去,站在边上,双手柱了拐杖,看着,看着,眼睛闭了起来,鼻子一吸又一吸。卖肉的人是宗姓本家的一个亲戚,知道她老人家是商业局长宗惠珍的老母亲,就招呼着让坐了下来,好心好意给盛了一小碗羊肉吃。肉烂味香,那一碗羊肉,让张连贤吃得好满足。

    几天后,张连贤要饭吃的事被宗惠珍知道了,她把饭钱给了那位亲戚,又买了几碗炖得烂香的羊肉回来,故意说是自己亲自炖的,端上来让老母亲吃。张连贤吃了几口,把筷子一放说:

    “我知道这肉好吃着呢,可惜,妈人老了,吃啥啥不香了。你们吃吧。”

    “妈,这肉比那天你在街上吃的那个咋样?”宗惠珍故意问。

    “你咋知道的?”张连贤先是一愣,跟着反应很快,娃娃一样呵呵笑说:“还说你们不知道。要是这么说,我觉得还是人家做得那肉香嘛。那天,我可吃香了。”

    “妈哟,你现在是吃东西呢,还是想东西呢。我给你说,这肉就是那家人卖的。”

    这件事让宗惠珍哭笑不得,她知道母亲确实上了年纪,人有点糊涂了,吃东西已经不比年轻时,很多时候,想象和记忆中的味道,才是香的主要原因。那天,她把母亲批了一顿。张连贤辩说:

    “好我的女子,妈那天也是闻见香了,忘了自己是谁了。唉,人家也是好心嘛,让我吃了一碗肉。你妈我做了一辈子的饭,现在吃啥都没味了。那天,可真吃见香味了。”

    晚年的张连贤患有拉痢的毛病,身子瘦弱,吃饭不香,睡觉不好,常常觉得身子冷。这些让她有了一个新嗜好就是喝酒。她从在内蒙时的一顿喝一两盅,到后来一二两,回到吴起后,更是每天一瓶的量。人体几乎成了一个酒的容器。中间,几个儿子为此都劝说过她,只是没有用。她自有理由:

    “妈妈才知道了,过去,村子里的那些男人喝酒呢。我看着就讨厌,把那当猫尿水子呢。谁知道这酒是粮食的精华,能养人,喝进肚子热乎乎的,让人浑身都舒服呢。我老了,也不怕人笑话了,你们有孝心了,就给我买点吧,放下我慢慢的享受。”

    几个儿女商量之后,觉得老人这个要求不为过,便各尽其力,常弄一些酒回来孝敬。宗德虎家过年时分配的烟酒糖票,几乎都满足了母亲的这一嗜好。他看见母亲喝得酒剩下不多了,就想办法提前给备下。只是当时供应的酒,大多是用高粱酿制的二锅头烧酒,度数高,很容易上头。

    酒喝到后来,人体产生了依赖,一天不喝人就没魂了一样。那症状如上了瘾的吸毒人一样。宗惠珍看着心疼,心想老人苦了一辈子,现在日子好了,就这么点嗜好,当儿女的咋好阻止呢?她把这想法跟家人一说,反对意见多于支持。宗惠珍的小儿子王小牛,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张连贤喝得酒里,从此一点点的被加了冷开水,由少到多。这个办法,让宗惠珍心里一直负疚,但却让母亲慢慢的从酒的依赖中解脱出来。只是张连贤自己不知道其中的玄机,一段时间里直嚷:

    “人一老咋成了这样,连酒都越喝越没味了,连点酒劲都没了。我怕是活不长了。”

    张连贤在三女儿宗惠珍家住了两年多,看见夫妻二人工作忙,几个娃娃还要念书,照顾自己要分心分力,就要求去了土豁子二女儿宗德珍家。在那里,她度过了最后的几年时光。

    当时的宗德珍家儿女众多,累手也大,同时伺候着自己的婆婆和妈妈两个老人。条件虽然如此,她没让母亲受过一点罪。据说,在寒冷的冬天,生性仁厚,也已经是奶奶的宗德珍,长在村边的河里为母亲洗衣服。母女之情如是,令人由不得泪涌。而远在外地的宗家兄弟几人,都有心无力,除了寄些钱和吃的回去,难在膝前孝敬。

    那一年,大媳妇张树芳和四媳妇康秀荣赶回去看望婆婆,已经老得有点糊涂的张连贤,盘腿坐在炕头上,一会儿头脑清醒,还能认出谁是谁,啦上两句话。不清醒的时候,就把大儿媳认成了邻居家的她张家妈了。但对四儿媳康秀荣,却是从始至终都没叫错认错过。为此,两个媳妇当着婆婆的面叨叨说:

    “康秀荣,妈妈一辈子就是偏心你,我也跟了她多少年呢。咋老是胡说呢!”

    “大嫂,你到家里早,离开的也早。算起来,数我跟妈妈在一块生活的久了。从杨青到内蒙,前前后后有十几年呢。”

    多年之后,说起对老人的孝,康秀荣和宗德珍都是有功劳的两个人。一个视婆婆如自己的母亲,相处中从没有过红脸和顶嘴现象发生过。一个是为母亲养老送终,直到最后一刻都陪伴在老人身边。

    张连贤一生没有文化,但脊背宽厚,背大过宗家的两代人。1984年的秋天,她病逝于土豁子二女儿家中,享年7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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