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
他在中国文坛的地位很奇特,一会儿大红大紫,一会儿淡出视野,既雅俗共赏,影、视、文三界同吃,是文革后最早走入文化市场,开始制造话题和炒作的作家,又始终与体制、机构和各种活动保持距离,深居简出,神龙见首不见尾。他真是一个身份飘忽,充满争议,难以界定的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个天才,牛人,文学史乃至整个文化史都将留下他光辉的一页,但同样肯定的是他的名声无法走出中国,也必将逐渐为新一代的中国读者所遗忘。
我最早看的王朔作品是1986年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这部作品用现在的标准来看相当稚嫩,语言不成熟,情节和人物都相当勉强。但当时非常轰动,对我也形成很大冲击。关键在于,王朔在这部小说中有一个重大突破,或者说对当时的文学乃至整个思想观念的挑战,那就是以一个流氓罪犯为主角,而且是第一人称,这个在当时1986年是真不得了,前所未有,极具颠覆性。因为在中国人的文学观念里,坏人是不能做主人公的,更不能用第一人称,第一人称等同于作家的视角,“我”的想法也因此等同于作家的想法(其实这是一个误解)。一时间,舆论大哗,各种批判文章随之而来,登这个作品的《啄木鸟》杂志也在争议中销量大增。
但王朔的运气也真不错,那时的反精神污染运动已经过去两年,整个社会的气氛还是比较宽松。他也真是聪明,其实是玩了个花招,就是里面的流氓的灵魂被女神的死所惊醒,得到了拯救。所以这骨子里又是一个失足青年改邪归正的故事,甚至可以说,这青年的骨子里也许从来没有真正失足过。而整个时代的口味也已经对正人君子开始腻味,发展到好人不坏,大家不爱的地步,王朔作为逆反、非主流和挑衅式文化的代表,终于开始以擦边球的形式出现,也是顺理成章了。
现在看来,《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虽然不成熟,但已经具备了后来使他成名天下的王朔体的全部特征:“堕落”、玩世不恭的主人公,既是性的渴望对象、又是精神性象征的女神,调侃、反讽、戏拟的语言。一方面语言和题材非常鲜活,很有冲击力,很有颠覆性,另一方面王朔又一直非常注意底线和分寸,把颠覆性完全控制在语言的层面,这也是使他的作品呈现着鲜明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特色。
当时批评他的人往往只抓住他颠覆性的一面,却看不到这种“坏”只是表面。比如《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里主人公有一句名言:
“‘爱’这个字眼在我看来太可笑了,尽管我也常把它挂在嘴边,那不过是象说‘屁’一样顺口。”
但王朔的人物之口头上否定爱这个词,其实恰恰是因为他们把爱看得太重,用否定的方式来进行肯定。这在《过把瘾就死》里表现得最为极致:男主宁愿死在杜梅的刀下,也不愿把这个词说出口。在《顽主》中,年轻的顽主们之所以玩世不恭,愤世嫉俗,嬉笑怒骂,恰恰是因为他们鄙视现有社会成规的虚伪,他们是在追求一种真实,一种比中年人和“老师”们的世界更为真诚的生活态度。
这种矛盾性或者说二元性,其实也是王朔本人的性格特征。一方面,他最有名的一句话是“我是流氓我怕谁”,被视为中国痞子文学的开山宗师。他表面洒脱,毒舌无忌,自嘲调侃,嬉皮笑脸,“厚颜无耻”,但是内心其实非常敏感细腻,自尊心极强,处女座性格,喜欢思考终极问题,对死充满恐惧,对生满腹狐疑,自闭倾向,宅男品质。
王朔最推崇《红楼梦》,他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写出《红楼梦》那样的作品。他的作品中也是充满《红楼梦》的影子,包括语言和人物。他的一些小说中都用过“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这样的说法,他的女主往往有林黛玉娇俏伶俐,聪明毒舌的风格,他的男主(包括他本人)也具有贾宝玉的情怀,既能得到万千宠爱,又具有对女性的深刻崇拜,其堕落与拯救都受女神的指引。
王朔说他当兵时曾在火车上看到一位女兵,就坐他背后,没敢回头,只觉得头发丝儿都有接触的感觉,就胡思乱想了一晚上。他说那不光是相貌,是那种眼前一亮的明朗,而且她们身上都有一种共同的沉着,你就觉得,你无论如何也引诱不了她。这就是但丁当年遇到贝阿特丽丝的感觉,也就是浮士德所说的引导人类的永恒的女性。
所以从这些方面着眼,才能看到王朔的内心和完整的世界。王朔在雅俗共赏方面是做得比较巧妙的。他的人物看似叛逆颠覆,但其实核心价值观念是传统主流的,放到今天就看得更明显了。他笔下那些顽主,其实三观正到不能再正。再想想看,《渴望》这样的电视剧都出自王朔,可见他多了解群众需求。
王朔是时代的弄潮儿,他引领了一个时代。在他最红的时候,同时有4部小说被拍成电影。王朔是中国“垮掉的一代”的先锋,又带着中式嬉皮士的真诚、传统和执着。王朔的痞子式的调侃、挖苦、自嘲是后来铺天盖地的网络语言的先声和鼻祖。所以今天在网络上有那么多伪冒的“王朔语录”也就不奇怪了。
但是,无论网上有多少“王朔语录”,新一代的读者正在远离王朔而去。这一点,我大胆揣测:不是在国内,而是在国外。外国各个年龄段的读者都一定缺乏兴趣,没有共鸣。比如《顽主》中的这段:
大会继续庄严隆重地进行,宝康代表获奖作家发言......喜悦的心情使他几乎语无伦次。他又谈到了少年的他的顽劣,管片民警的谆谆善诱,街道大妈的嘘寒问暖。他谈得很动情,眼里闪着泪花,哽咽不语,泣不成声,以至一个晚到的观众感动地对旁边的人说:“这失足青年讲得太好了。
这是我最击节赞赏的一段,但是要外国人理解这里面的“文化指涉”可真不容易。“大会”、“庄严”、“循循善诱”、“眼里闪着泪花”、“失足青年”...这些词语都有着字面意义之外的历史赋予的社会文化含义。王朔体的力量,恰恰在于这些文化意义与字面意义的反差形成的微妙的颠覆性的色彩。但是如果你不是过来人,不了解这些字外之意,又如何能品出其中的味道呢?
不要说外国人了,就是今天的年轻人,也与此越来越隔膜了。比如,王朔有个小说中的男主自嘲说自己的伤口“长势良好”,这个词在我的历史课本上是人民日报这样的媒体形容庄稼的,但今天在媒体上已经很少见到,那么这种表达对将来的读者,也就失去了力量。王朔在《顽主》里教育SY青年说,内裤要宽松,宽松!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想想守老山的战士,守得住光荣,守不住也光荣。问题是,谁是老山的战士?
所以说,王朔是反讽与戏拟的巅峰,但很不幸,他的反讽与戏拟过于依赖某一特定时代的背景和话语。这种特有的计划经济时代和语言刻板僵化时代诞生的带点嘲弄和自嘲的黑色幽默,确实是相对比较自由的社会诞生的人群无法理解其笑点的。王朔这一页正在被翻过去,这真是令人又悲又喜。
王朔貌似痞子大众,其实精英气息极为浓厚。他其实是假痞子,伪痞子,真诚的痞子,精致的痞子。但是,在他之后,真的痞子兴起了。这也是把王朔这一页翻过去的另一种力量。文革后轰轰烈烈的痞子文化,从王朔为躲避崇高而伪装粗俗,冒充没文化,到今天的网络段子手发自内心的粗俗和真没文化,差不多是走到了最低点。
再推荐几个我最喜欢的,并且我认为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王朔作品:《动物凶猛》、《痴人》、《过把瘾就死》、《我是你爸爸》、《千万别把我当人》。
据说王朔在写一部他一生梦想的堪比《红楼梦》的作品,所以,也许王朔的时代还没有结束,我们走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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