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就识得蝙蝠,那是缘于曾经和“老兔爷”居住过的那所破败的老宅。我知道,我的许多怀旧心理,都可以从老宅那里滋生出来,但不知为什么,我却固执地把它尘封在自己的记忆深处。
而实际上,我老家现在只有一排旧宅,曾一度被我戏谑的“排屋”,那是把以前的一所老宅拆除后再重新建造起来的。现在的“排屋”修建于1984年,翌年也便完工了。虽说那时我们山里所建造的房屋,一般都是土木结构,但能够建房,在当时毕竟是一件非常体面的事情。因为彼时我已21岁,而山里孩子到了这个年龄,那是正当出力的时候,所以从老宅的拆除到清基再到建造,整个过程我都是异常得卖力,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1984年也是一个鼠年,记得那年冬天,我所在的婺西南山区天气异常寒冷,以致造成我家泥胚的墙体很多地方都被冻得疏松脱落了,至今墙面还留下了斑斑驳驳的痕迹。这样年复一年后,到了今天,老家现在的旧宅如果还需要居住,那也得再去修缮一番了。
因为有了“排屋”,曾经拆除的老宅,便在我的记忆深处也渐渐地淡忘了。但又有谁知,真是天道轮回,到了今年的鼠年,都已经36个年头过去了,不想一场瘟疫,却又把我的记忆拉回到36年之前的老宅。
老实说,对于老宅,我宁可将所有的记忆都封闭了起来,因为我家所有的痛苦与不幸都曾经留在了这所老宅里了。所以,我根本不愿再提及了。
那么,这是怎样的一所老宅呢,遗憾的是,当时我还没有设备去拍摄下来,不过记忆中,我依然可以清晰地保存着这么一组似电影镜头般的画面:墙体极度倾斜,怕它倒塌,外墙的四围全是木头支撑着。偶遇暴雨如注,我们赶紧去接漏水,用桶、盆、罐等等什么的,只要可以盛水;倘若再遇台风肆虐,屋后山上有棵大樟树,便发出“呜——呜——呜——”恐怖的呼啸声。家,似乎就在风雨中飘摇。而如果此时正是在夜间,记得小时候我爸就立马起来烧火,我们则一边害怕得捂紧耳朵,一边则不停地在默默喊道:“烟,烟,吹上天……”,那时的我们就是这样天真地幻想着,台风也会随烟升天而消散了。
然而,就是这么一所土木结构的破败老宅,那还是在“土改(即土地改革)”后几经周转才过继给我家的。至于建于什么年代,我就不知道了;而真正的屋主,那就有更多的故事了。但在这说不完的故事里,却有一点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把蝙蝠视为吉祥物,以为“蝠”和“福”谐音,就是寓意鸿福吉祥。所以,蝙蝠飞进家寓意纳福迎祥,福在眼前。而我家老宅蝙蝠多了去了,但在老宅的那些年却是灾难连连……哎,说多了都是伤心,我也就不想再岔开出去多说了。
老宅虽然是三间楼房,占地却只有大约七、八十平米,但是却有两户无任何亲缘关系的人家住在里面,其中一户是个鳏寡老人,一户就是我们家。我们家呢,父母生育了我们兄弟姐妹7人,一家9口全部的生活起居就在这一间半的破屋里。但是,好在我们家遇上一个善良的老人,他的全部家当就是一口锅,一张桌,还有一张床。其余空间都无条件地全给了我们使用。他的名字叫盛樟土,大概因为肖兔的缘故吧,再加上“土”和“兔”我们那里的方言里读音是一样的,所以,我们都亲切地叫他“老兔爷”,把他当做自己的亲人般看待。
家里因为吃口多,小时候父母为了生计,就全然顾不上我们。当夏天的日暮降临,父母往往还是在外农活,我们兄弟仨在家,看着蝙蝠一家老小就从门框或屋檐的泥洞里钻了出来,在屋里扑棱棱地翱翔的时候,我们就会用扫帚追着去打散,或者干脆拿了一根木棍去把它的老巢给捅了。为什么我们要去追杀蝙蝠呢?记得夜晚我们睡在楼板上,好多次蝙蝠会从我们的脸上掠过,惊醒了我们的睡梦,有次我随手无意地一拍,居然把一只蝙蝠抓到了手上了。想想这有多么可恨啊!由于少不更事,我们对蝙蝠就因恨而怀有杀心了。所以,当看到那些被我们追打或捅死而掉落在地的蝙蝠后,我们还发现它们原来是个又黑又丑的怪物,于是常常会抓起一只来,去吓唬吓唬自己的姐妹们。当姐妹们的哭喊声响起来的时候,“老兔爷”就赶过来解围了。然后,把姐妹们劝慰了一番,当然也不忘把我们责骂了一通,同时还跟我们说,你们不要再去打杀蝙蝠了,我们的房屋破旧,蚊子特别多,蝙蝠呢很爱吃蚊子,这样我们就少让蚊子叮咬了。最后,“老兔爷”还正色地对我们说,蝙蝠身上很毒,尽量少去碰它。这样反复说过几次,到后来我们也觉得,反正蝙蝠也不会怎么惹我们,倒是蚊子常常会叮着我们来吸血,两相比较,还是觉得蚊子更为可恶了。
哦,对了,我还应该补上一笔。蝙蝠,在我们那个婺西南山区叫“老鼠biying”,biying者,飞蛾也。当时,我们为何要去追杀,还因为发现这是一个不伦不类的丑八怪。所以,当“老兔爷”过来跟我们说,为什么要叫“老鼠biying”,因为它有老鼠的身体,还有飞蛾的翅膀,用现在话来说,我们又是涨知识了。
再后来呢,我们还懂得了蝙蝠的一些生活习性。小时候我们常常跟随“老兔爷”放牛,夏天的农忙季节,耕牛白天累,晚上又遭蚊子成群在攻击,就得不到很好的休息。而牛这么帮助我们农人,于是善良的“老兔爷”往往会带我们打了个手电筒到牛棚里去。原来蝙蝠昼伏夜行,而照明的设置能够吸引大量的蚊子,这样它们就会在手电筒的灯光范围内不加防备地活动,于是蝙蝠在盘旋,蚊子被捕食。那时,我们觉得很是有趣。
又到了后来,当老宅拆建的时候,我在清理泥墙时,发现墙体上许许多多的破洞里,天哪!那密密麻麻,乌黑漆压的一大片重重叠叠地趴在墙里面,有成千上百只,着实吓人!但我就没有去打杀了,只是把它们赶散出去,因为老宅拆除了,蝙蝠们失去了安身之所,而我也只能在心中默默祷告:去吧,你们还是好自为之地去吧。
人也真是怪怪的动物,曾经的那几年里,我竟然常常担心起那些被我赶散的蝙蝠,不知它们还好吗?也许这恰恰正是人的“防护”之心,我们一边防着,一边却还要护着。
然而,现在想起其实也是挺吓人的,但是我想,我们小时候与蝙蝠的接触不可谓少,而为什么那时候的蝙蝠不会把瘟疫传染给我们,是否那时的蝙蝠病毒还不够多不够大?而历经沧桑之后,人类的科技在不断地日新月异,那蝙蝠同样也在历经坎坷磨难,便在残酷的生存环境下,于是更练就了一身百毒不侵而且无坚不摧的生活技能?所以,这样看来,与恐龙同时代出现的蝙蝠,现在恐龙已经在地球上消失了,倒是蝙蝠依然顽强地生活在大自然中,那是有它生存理由的!而由此我也不禁感慨吟道:
多时称霸几时狂?避在洞口细打量。
不知恐龙身何处,蝙蝠至今犹飞翔。
就这样,小时候我们和“老兔爷”还有蝙蝠,大家齐聚一屋,然后和平共处生活在一起。但是,随着“老兔爷”的去世,老宅的拆除,唯有这蝙蝠虽然还活跃在自然界,却也消失在我的记忆里了……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不是这一场瘟疫,我肯定不愿去想起老宅;想不起老宅,我也不会想起蝙蝠的往事;不提起蝙蝠,我也许再不会想起那个传授给我们最初蝙蝠知识的“老兔爷”。
因为只有想起了记忆中的老宅,我才会每每不时地调侃起现在的“排屋”,并在不知不觉中想念起了老宅里一起生活过的“老兔爷”,甚至还有蝙蝠。
哦,老宅,我所有“爱屋及乌”的情怀都是由此而产生的……
(本文发布金华市作协《众志成城》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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