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在一个老四合院出生长大的。
江南,一个大城市(真的是大城市,城区人口超过一百万,按中国城市等级划分,属于大城市)的郊区,离城只有几公里。
院子面南背北,左边有一座山,右边也有一座山,远方还有一座山。左边的山在房后拐了一个弯,将院子拢着,让院子有了依靠。房前右边有一个池塘,左边也有一个小池塘,山后,有一条河蜿蜒流过。按中国传统风水的说法,这叫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远有朝山,后有玉带缠身,属于风水上佳之地。
老四合院没有留下照片,但格局规模和这个照片中差不多,但没有这么精致,是土坯房远处的朝山隔着一整条垄,距离有二公里左右,我很少去。那座山很高,有二百米,我直到小学五年级,班上组织春游才第一次爬上去过。山上还有一座塔,站在山顶,想起那首诗: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就是那种感觉。山坡上漫山遍野的开着红红的杜鹃花,我想摘一朵,挂在暗恋的女同学头上,但只敢偷偷的望一眼女同学那红扑扑的脸,就转头望向山那边。
山那边就是城里了。孤绝、高耸的烟囱将天空划开一道口子,将自己灰黑的烟在天空随意的涂抹着,那是文明与力量的象征。我心想,等我有一天变成一个城里人了,就向我的女同学表白,将她娶回家好好的亲个够。
几年后,我在城里上中学,放学遇到好久不见的女同学。我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双方各走各的路。我觉得女同学胖乎乎的,好土。当然,我也好久没有想过她了,因为我有了新的女同学,城里的姑娘。
二
那个四合院是土坯的,屋顶盖着小瓦,不清楚有多少年了,但肯定是解放前盖的,几十年的历史是有的。左边七间,住着我爷爷、我家和三个叔叔,其中大叔叔已经成家,二叔和三叔、姑姑还没成家。右边七间,是伯爷爷和他的儿子,及五个孙子孙女。正屋住着姥爷和叔爷爷,及他的三个子女。院门那是一个柴门,两边是杂屋。至今,我都弄不清院子总共有多少间屋子,想来总得有二十多间。
解放前,一家能有二十多间瓦房,当然不是等闲人家。事实上,我姥爷解放前本来有一百多亩地,但我伯爷爷好赌,输掉了不少地,加上我爷爷兄弟多(我一直没搞清楚我爷爷有几兄弟,因为一起住四合院的只有一个伯爷爷一个叔爷爷,其它的搬开另外住去了,又有的死得比较早,只知道他们叫爷爷六叔爷,下面还有一个住一起的叔爷,那至少有七兄弟了),于是就只评了中农。中农虽然不如贫农那么光荣,但至少不象地主、富农一样反动,属于人民的一份子。
我爷爷奶奶叔叔们一直对好赌且爱贪小便宜的伯爷爷颇多怨言,但我倒是一直对他心存感激。至少我小学填成份的时候,是颇有一份自豪感的。中农的成份让我既不是地富反动出身,同时又说明家底比贫农要荫实,不象那些贫农出身的孩子冬天还穿双露脚丫子的解放鞋,棉袄用一根绳子绑在腰上,棉絮跟着风忽拉拉的在空中飘荡。那些地富同学的家长,每逢国家有什么大事或者重大日子,就被叫到学校,弯腰低头肃立着站在主席台上数小时之久。平时一起嘻嘻哈哈哈的同学就也跟着低眉顺眼象犯了什么大错一样呆立在队伍之中,即使会议结束,也能从他脸上看到一种屈辱与局促。
作为一个中农家庭,相比周边乡邻还真算是富足的。六岁时,我就有的确良衬衣了,穿着从城里走回来,让一个城边的菜农惊叹不已:咯扎细伢子不得了啦,咯细就穿的确良衬衣。爷爷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木匠,父亲和几个叔叔也都跟着做木匠,家传的手艺,在几个村里都是独此一家。谁家建个房、打个家具,都得提前好久上门来请,恭恭敬敬,上门做活的时候还得杀个鸡、砍点肉,奉上烟,那待遇,在乡里头谁都要高看几分。打我小起,记得爷爷就没有闲过,几乎天天在外做活,忙不过来。老了不出门做活了,就在家做,直到快八十了彻底做不动的时候。
父亲是长子,年轻时也算眉清目秀,加上还读了中学有些文化,到了20出头来说媒的踏破门槛。隔壁队的沈四是个牛贩子,与我外公常一起去湖北贩牛。我妈年轻时也算是她们那一条垄里数得着的美女,与我爸年龄相当,于是他给双方做媒。沈四对外公说:咯户人家不得了啦,屋里有一吊钱(古代一吊钱是1000个铜钱,这里是说我爷爷家存款有1000元钱)。那时大跃进虽然过去好几年,饿死人的事情没了,但一般人家都是春无余粮,秋无腊肉,捉襟见肘,紧紧巴巴。所以外婆对沈四说:你打鬼讲,屋里有一吊钱,那不翻咯天哒。不管信不信,家道兴盛是一定的,于是我妈嫁给了我爸。
我爷爷那时有没有一吊钱,没有考证过,但爷爷家多少还是有些老底子的。后来奶奶过世后,爷爷将家里解放前积存下来的银元拿出来,分给了子女,我也分了二块,至今还放在家里。小时候爷爷睡的床是雕花的老木床,那床四周雕着的花鸟鱼虫生动逼真、活灵活现,后来奶奶过世后,床让大叔叔收藏起来了,如今不知还在否?奶奶房里有很多旧的坛坛罐罐,我馋的时候时常去里面摸东西吃,也许其中会有些宋元明清的罐子?如今都无法得知了。
爷爷虽然号称有一吊钱,但是很怄。据我妈说,家里的电灯,两间房在中间挖一个洞,共用一个灯泡。灯泡只准用15瓦的,如果用30瓦的就会骂人。天麻麻黑的时候,如果灯开得早了点,爷爷就会骂:嗯,咯电灯不要钱哇?于是媳妇们吓得天黑魆魆实在看不见了才敢开灯,早上起来做早饭,尽量就着柴火的光亮。我几岁的时候连续高烧不退,在家吃赤脚医生的药也无效,我妈准备带我去市里的医院看,爷爷说:咯巧,文伢子冒得事要去什么医院啰?我妈还不敢做声。好在我婶婶仗义执言:还冒什么事,几天冒呷饭哒,烧得滚烫滚烫的。爷爷这才同意我妈带我去医院。如果当时不去医院,也许我早就小命都没了。
我出生的时候姥爷还在,姥奶奶则在我出生之前就过世了。姥爷住堂屋后面的一间房,正屋边上住的是叔爷爷一家。叔爷爷的小女儿只比我大一点,姥爷儿孙多,逢年过节他们会送一些吃的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些粗糙的点心,但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也是难得的美味佳肴。
但这样的点心,虽然我和叔爷爷的小儿子、女儿,伯爷爷家的孙子、孙女都在院子里顽耍,姥爷一般只给自己的孙子、孙女吃,而很少惠及到我们这些曾孙。为此,我妈多年后仍愤愤不平,说姥爷偏心。我倒没什么感觉,毕竟那时我还小,我三岁的时候姥爷就过世了。姥爷过世的时候送葬的场面恢弘、声势浩大,幡帐、花圈队伍排了几里长。我坐在一个表叔的肩膀上,看着那哭哭啼啼的队伍,不断响起的鞭炮,铿锵悠扬的锣鼓唢呐,两边围观的乡邻,觉得是一出热闹的戏剧。多少年后,那壮观的场景时不时的在我脑海中回放,那是我童年第一次经历隆重仪式感的事情,再往后,就是1976年满校园的青松白花了。
小时候,虽然没有饿过肚子,但零食确是稀罕之物,要找吃的只能往院后的山里去,好在山里的东西还真不少。院边的坎上,长着一长溜金银花,每到春天就开着白花花的一片,那时对于我们而言,没有美不美的概念,只有能不能吃的念想。金银花虽然开得茂盛,但只能入药,不好生吃,所以我们对它并没有迷恋,不象现在想看金银花、萤火虫一类儿时极平常的物件都难得。那时,我们进山吃得最多的是:茶蜜、茶苞、乌苞、鸡脚爪、糖罐子等。一般都在春秋两季为多,而到了冬天则山里荒荒的,什么也采不到了。
三
有一段时间,我的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小叔叔谈恋爱了。对象是村代销店看柜台的姑娘,叫莉莉。莉莉高挑苗条的身材,扎一对大长辫子,常穿一件格子衬衣,因为站柜台不用下地的缘故,白白净净的,很洋气。小叔个子也高,又有一手木匠手艺,加上爷爷家是村里数得着的富裕人家,所以莉莉也很钟意小叔,二人青眉竹马,郎才女貌,简直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的绝配。小叔可能是一个人有点害羞,去代销店时总带着我。晚上,他们两人在店里有说有笑,眉来眼去,蜜意情浓,莉莉将店里的各种零售,饼干、耳花片啊塞到我的手上,让我吃个够。那时,我觉得莉莉是我见过的最漂亮、最可亲的姑娘,我真希望莉莉和小叔一直好下去,这样我就可以一直有好吃的。
不知道是因为莉莉对我好,还是因为她和我妈名字中都有一个莉字,或者莉莉对我妈也好,对我们全家人都好,她将我妈当嫂子,我妈也很喜欢莉莉,将她当弟媳妇,我们都盼着她早点和我小叔成亲。可惜,我爷爷不同意,说莉莉的爸人品不好。尽管我妈劝过我爷爷很多次,莉莉也求过我妈帮她说好话,我小叔也据理立争,包括我奶奶都说莉莉是个不错的姑娘,但我爷爷就是不同意。
有一次,我又和我小叔去代销店里,那时他们已经不有说有笑了,沉默中有一些忧伤、迷惘。回来后,我爷爷对小叔骂:死了这条心,我决会不同意。那个晚上,小叔没有再和爷爷犟,不久,他和我父亲一个同学介绍的姨侄女相了亲,并在几个月之后结婚了。我妈后来老说我小婶没有莉莉漂亮,脾气也没有莉莉好。
我后来很少去代销店了,后来村里的代销店都撤掉了,莉莉也嫁了人。如今,我恐怕走在路上遇到莉莉也不认识了。不知道,我的小叔是否还记得莉莉,会记得那些在代销店里眉目传情、欢歌笑语的青春?
四
农村的孩子,自然很小就要开始干活,捡猪草、拾牛粪、插秧、割稻子。还只有六岁的时候,就去对门山里砍柴,人太小,柴都不会捆,要叔爷爷的小儿子帮我捆好,我再用竹杆将柴挑回来。六岁那年夏天,砍的柴将柴门屋楼上都堆满了。那个冬天,虽然照例下了好几场大雪,但觉得很温暖,因为烧的都是我自己砍的柴,那一丝丝窜起的火苗中,有我夏天的汗水与童年的勇敢坚强。
院子里养着几只鸡,两只鹅,而鸡鹅的粪就洒在院边的土里,春天在土里种下几棵丝瓜,夏天丝瓜藤绿满了瓜棚,瓜结得吃不过来,以至于很多年我都不爱吃丝瓜,真的是小时候吃厌了。江南土壤肥沃,雨量充足,所以蔬菜是不缺的,多了就挑到市里去卖。豆角、南瓜、茄子、辣椒,随便开片土,洒下种子,只需在夏天每天浇一遍水,扯扯杂草,那时鲜的蔬菜就源源不断的长满了整个园子。那时不觉得这蔬菜有多稀罕,只有如今吃多了大棚里种出来的蔬菜,偶尔回家吃一顿父亲种的,才品出那味道的鲜嫩来。
那时,家里是难得吃一回肉的。过年的时候,才称几斤肉,挂灶头用烟熏,来了贵重客人,取下来切一小块,看着肥肥的厚厚的一片片,其实只是盖住个碗面,里面都是萝卜干、菜头。客人要懂规矩,尽管主人极力殷勤的劝,也只可夹那么一两块过过瘾,主家要将那肉留着下回再招待客人。如果客人忍不住嘴馋将肉吃光了,那是不懂规矩,要让主人挂在嘴边念叨好几年。
至于我们小孩,则坐在边上筷子都不能伸,只能在下面的萝卜、菜头上,去感觉一下腊肉的味汁。
逢年过节的时候,我妈在蒸饭的时候在饭里埋一个荷包蛋,那不啻是一场饕餮盛宴。
也还是经常有荤菜吃的,鱼。江南水乡,即使是最艰难的时候,鱼还是容易弄到。队里有六口水塘,每到过年的时候会干塘或者拉网,拉上来的鱼每家分几条。当然,靠这点鱼一年吃不了两餐,更多的是自己想办法去抓鱼。
河里,坝里,小溪里,只要有水的地方,就能找到鱼,随便抓两条象样的鲫鱼,就能煮个鲫鱼汤,汤泡饭也是一种美味。而初夏坝里涨水,或者秋天干旱时干一段坝子,就可能抓到好几斤鱼,饱餐数日,多的还可以熏成鱼干。
一次,坝里的水退了,我用捞子挡住一块大田,将顺水而下的小鱼捞起来,居然有五六斤。我一个人在家将小鱼择干净,用柴火把锅烧干,将小鱼一条条按顺序贴在锅上,然后将鱼的一面烤干,停火将所有的鱼依次翻个边,再烤干另一面。晚上我妈回来时,想不到六岁的我居然将几斤鱼能如此精当的全烤熟而又不糊。我这人小时候笨手笨脚的,六七岁了经常穿鞋还分不清左右,不知道系鞋带,只有那次烤鱼,算是做过的唯一一件漂亮事。
现在,我还很喜欢吃辣椒炒(蒸)小鱼,那鱼脆嫩可口,香辣劲道,更因为,那其中流淌着我最难忘的童年。
五
家里人越来越多,也一个个长大,原来的房既旧,也不够用了,于是就一个个在边上砌起了新房。先是爷爷在院子右后侧建了新房,那是村里第一个建新房的,一帮小孩天天晚上在半垒起的土墙间玩躲猫猫,直到房上了梁,盖了瓦。再之后,叔爷爷家在院后的半山坡盖房,父亲在院左的半山坡上盖房,伯爷爷在我家房右前盖房,大叔叔将原来属于爷爷一大家的院子左侧拆了盖房,二叔在院子右后方挨着爷爷房子盖房。虽然各家的房子仍在百米之内,但那原来的四合院,则一步步的拆得七零八乱了。
2010年,我在父亲建的第二个房子前留影 这是1996年父亲建的第二个房子 老家现在的样子,左边的土房是1997年父亲建的第一个房子,新的是96年建的楼房,建楼房时保留了几间土房做杂屋最后,伯爷爷家仍留着柴门右边属于他们家的那几间旧房做杂屋,但年久失修的旧屋不可挽回的加速破败了下去。我偶尔回去,看那残破的几间土坯屋,墙上坑坑洼洼,从屋顶上漏下的水泛着黄印,没有人打扫的旧房里阴暗、潮湿,臭气熏天,从旁边走过时,很难再想象到当年这个大院子,住着爷爷三兄弟,住着四代同堂的几十口人。不久之后,终于这最后的残屋也沦为了一片菜地,没有留下只砖片瓦。每当我走过时,总不免伫立片刻,回想一番当年这大院子里逼仄而闹腾的场景。
爷爷、奶奶过世了,伯爷爷过世了,叔爷爷过世了,伯伯都过世了,只有叔奶奶还活着,已经是九十高龄。我很想,有机会回去和她老人家聊聊天,问问那个老四合院里曾经的故事,不知她是否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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