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老裁缝

我家的老裁缝

“你脚下的缝纫机在转呀转呀嘎噔儿转呀转，拾掇起针线将岁月和旧皮革都撑上衣架；你脚下的缝纫机在转呀转呀嘎噔儿转呀转，转过小小的家，转过四季，转眼鬓角有白发。”这两句是刘昊霖唱的《缝纫机》这首歌里的词。从中国的旧时代到我们九零或之后的零零年代出生的孩子，每一代应该都有自己的关于缝纫机的记忆。

对缝纫机的记忆往往与妈妈这样一些妇女形象联系在一起。我妈妈是出生在七十年代的农村妇女，那时候的农村妇女大多从年轻时就做起了裁缝。由于那时对女子受教育程度不重视加上没有足够的受教育条件，大部分女子就只好学门手艺，再等着出嫁。记得我妈妈第二次离开家去外地做裁缝那年，我十岁左右，印象中她在离开之前扭扭捏捏，依依不舍。后来她打电话回家时在电话里哭着说想家，没过多久她就拖着行李回来了。自此她就再没去过外地。她自己也常常笑说：“第一次去外地孩子还很小，也是想家，没过多久就回来了，我这人不知道怎么回事。”

在我看来我妈妈就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她始终不适应去外地打拼那样的日子。我姨有时也会聊起我妈妈在外地做裁缝那几个月，她说我妈妈特能睡，一到晚上八点钟就开始坐缝纫机旁打盹。我在心里暗笑，笑我妈妈年轻时一定也是个可爱的姑娘。

我想到我认识的、见到的那些可爱的姑娘们，谁又能从一张张年轻可爱的脸上看到她们的将来，好像能从她们脸上联想到的都是美好和幸福。每一个女孩在年轻的时候都是有无限可能的，至少是可以无限幻想的。当然，男孩也是。年轻就是给人制造机会的，这是一个永恒的话题。

我妈妈也年轻过，那时从她的笑中一定也可以看到她将来美好的生活。只是生活总是不迎合任何人的想法。自我上初中以后，我爸妈就再也没有轻松过，无论是在经济上还是在精神上。那时候我没有来由的叛逆，使劲叛逆。有一次我和朋友在外面玩到傍晚才回到家，我将头发烫成那时流行的非主流模样。我妈妈气坏了，批评我，让我不要再去学校读书。我知道我妈妈说的是气话，在那之前我就总嚷嚷着不想读书，我爸妈自然是不会同意。那天晚上我睡的很早，生气着摔门之前还听见我妈妈在楼下跟我爸爸生气，嘴里嚷嚷着，让她别去读书了，那么不争气！

那晚我也是带着怒气睡着，没想到的是我半夜突然醒来，迷迷糊糊听见楼下我妈妈的缝纫机还在嘎噔嘎噔响，接着我起床打开房门，看见楼下的灯还亮着，缝纫机的声响突然变得温暖。我就那样在黑暗中站了很久，注视着楼下那片光。

那股叛逆在我初三的时候终于渐渐消失。只是后来家里又出现了变故。相对于那种变故给我爸妈给来的打击，我的叛逆要轻一些。有时我会觉得孩子是给父母的最好的礼物也是最坏的礼物，他们的生活因为有了孩子而变得复杂甚至麻烦。但也不否认，他们是很高兴拥有我们的。

我高三那年，每天的状态就像一个行尸走肉。煎熬的不只是我，我爸妈也一样煎熬。我妈总是说：“你开心一点啊。”

那次我妈在送我去学校的路上对我说：“夏天要来了，你没有换季的衣服吧，想买衣服吗？”

我淡淡地说：“随便。”

“那想买鞋吗？”

“随便。”

“那你想买什么？”

“我没什么想的。”

我妈急了，说：“你这样年纪轻轻的小孩怎么就说没什么想的？你不能开心点吗？”

我居然对我妈妈说：“我开心不起来。”

我知道我说完那句话我妈妈的心里一定很受打击，只是那时的我毫不控制自己，总是将最坏的脾气留给最亲的人。我那时也常常自责，可越是自责，越是不知道怎样重新振作自己，怎样重新面对爸妈。

有一次我在学校突然打电话给我爸妈说我要回家了。那时我妈妈在外婆家，她听到电话就当着我姨她们的面哭了。这是我姨后来告诉我的。我姨后来到我家来开导我，她用大人的角度教我该怎么做。她告诉我，我家已经够不好过，而我不仅自己要开心，还要像只百灵鸟一样一回到家就让爸妈开心。我听进去了，我想过改变自己，可更多的还是自责。

人往往是一瞬间长大的。上大学之后我见到许多开开心心的人，我也就突然间长大了。每次回到家里，我妈妈都要说，比之前开心许多了。只是上大学之后，我能感受到更多人的孤独，我也越来越能感受到我爸妈的孤独。

我妈妈始终坐在家里的小客厅做衣服，从早到晚，伴着两台缝纫机。由于爸爸身体不好，我妈妈就承担起了从那场变故开始的几乎所有经济重担。我说我妈妈不适应在外打拼的生活，但她仍然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她从不抱怨，因为她真的是一位贤妻良母。这是我从我妈妈那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事情。

李娟写的《阿勒泰的角落》这本书里面，有一段关于裁缝的内容：假如我们尝试改变，说不定会过得更好一些，但也说不定更差一些。但是，无论干什么都不会比此时此刻更为确定、更有把握一些了。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中，那些还有其他梦想的岁月已经成为过去了？想想看，我们生命中那些最欢乐最年轻的时光都用在了学习这门手艺、使用这门手艺上，我们肯定不仅仅只是依赖它生活吧？我们剪啊，裁啊，缝啊，觉得这是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突然又会为这样的想法悚然吃惊。是的，干裁缝真的很辛苦，但那么多难忘的事情，一针一线的，不是说拆就能拆得掉。而且，我想说的远非如此……说不出来。但是，当我再一次把一股线平稳准确地穿进一个针孔，总会在一刹那想通很多事情。但还是说不出来。

这段话要送给我妈妈。在我看到这段话之前的那天晚上，我妈妈就感慨说：“我一个人在这后客厅坐了多少年了。”当时我鼻子酸酸的，在看到这段话的时候，我想到我妈的那句感慨，依然鼻子酸酸的。突然觉得缝纫机就是我妈妈手里转过的岁月，脚下走过的路，是陪伴她最久的孩子。

希望岁月善待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