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手拍摄
人都说出租车司机喜欢聊天，其实我是不信的。从我自己的角度看，一个人的工作逼着他和陌生人打交道，他还和别人聊天，这对于理发店推销会员卡的小伙子来说算是工作，对出租车司机来说，这算加班吧。
我在后座，前面的司机师傅就静静地开车。灯火映在窗上像流苏一样，也熨过我的脸，有说不出来的美好。我没拿出手机自拍，怕这美好幻灭。可我也拿出手机了，熟练的手势操作后，几条段子冒出来，如果我不想停，它能一直往外冒，源头活水。评论区的人拼了老命哈哈，像是在掩饰些什么，或是发泄。
“我憋不住了，姑娘。”
我没回过神来，还以为他要上厕所，要在路边停一下。
“我有个故事，得讲给你听。你不要拒绝。”
我没有拒绝。
“我迷路了，灯光很亮，可四周的景物重复不知多少遍了，或许，我再也走不出来。”
我有些害怕。
“你是我的第一个乘客，也可能就是最后的乘客了。我一遍一遍绕着圆环，经过你的家和单位，一遍一遍地转，也可能是地球转，我没有动。”
我不敢说话。
“你见过黑夜的素颜吗？这灯光，口中含着气体的霓虹，是把黑夜打扮得——怎么说——或许有人爱，那些擅长在夜里喝酒、狂欢、哭泣着舞蹈的人们，他们爱。而我，一点也不喜欢。
“我的童年，现在已经模糊如同——”师傅翘了两下玻璃，雾气留下印记，“透过这个看外面一样。可有些我清晰地记着，清晰到不敢相信，每次回忆我都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但我害怕它也会被我忘记——有一天，总有这一天。”
我怕他喝酒了。
“你别害怕，我只是想讲出这个故事，给你……”他狠狠咳了两声，有种被撕裂的声音。“给你听……那时候我很小，十岁不到……十多岁吧，喜欢往外跑，出去玩儿，但不和别人玩儿，我讨厌放羊似的感觉，就自个儿一人，特自在。当时哪有这么多光，黑夜就真是素颜的，我一直觉得黑夜非常好看。奶奶说夜里往出跑，狼能把你叼走，叼脖领子，就跟叼着个狼崽子似的，我从不怕这个，甚至希望狼能把我叼走，那时候小，觉得死亡就是一场黑夜，黑夜连着黑夜。
“不知道谁给我的胆子，现在想想都后怕。我一直往深处走，一开始还有小孩跟着我来，我嫌他们碍事儿，就更往里走，这黑夜像海一样，往深处，光越来越少，不仅仅是伸手不见五指，我都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死去的鬼魂。”
我听着，他也没看后视镜里我的反应，后视镜里的他很开心，像个孩子。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害怕呢？怎么就不怕呢？我现在回想都觉得——”
“心有余悸？”
“对！你说的对。我看到空中悬浮着鬼火，还一动一动，和活的一样，我觉得很好看，然后——它们变得更好看了。鬼火点点有了自己的呼吸，规律地闪烁，我的胸脯因呼吸起伏，也听见自己的心跳。深呼吸一下，凉的气灌进我的肺里，那一刻感觉胸膛里两片叶子支楞起来。我继续往深处走，像是接受了什么任务似的。
“一片森林。我往里走，头也不回，回头也一抹黑，这些鬼火照不了亮。”
我一边听故事，一边看着窗外，想把心里不好的念头忘掉。可眼看着灯火逐渐阑珊，“师傅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啊？”
“你也害怕了，没事儿，一会就亮了。我面前出现一片蘑菇，像是珊瑚那样层层叠叠的，要么说像黄山似的，虽然我那个时候珊瑚也没见过，黄山也没去过。奇怪的是，那蘑菇发出光来，蓝幽幽一片，紧接着，我发现蘑菇上的斑点发红，密密麻麻的红点，我鸡皮疙瘩一层层的。你也肯定不喜欢红点，要不然动不动刷手机呢。哈哈，开个玩笑。要说这手机，我也挺无奈的，你不得不……”
师傅的声音渐远，我重心一偏就趴到地上，脸贴上微微润湿的泥土，仿佛看着车灯渐远，又或许只是幻象。素颜的黑夜，我看到了；鬼火，我看到了；森林，我看到了；蘑菇呢？
我爬起来，没拍拍身上的泥土，又看不见，也没有别人能看见。这时候，天上繁星的光往下放出一条条细线，宛如流下魔鬼之涎，在空中分叉交错，编织成复杂的蛛网结构。趁我不备，整片森林向我推来。风，把蛛网摘去，在风中，森林进入并参观我。
我的脑是一片蜿蜒的迷宫，其中有色彩不停流动，构成抽象的画卷。森林里的地面并不平坦，我踏着沟壑，时而听到流水声，但总发现不到声音的源头。
我看见蘑菇了，可眼睛不等聚焦，它们就发出巨响，看清楚的只有一股七色的烟。烟的帷幕后面，狼的面孔，它是冲我来的。
我扭头就跑，心跳和脚步比谁更快。然后呢——群狼在我身旁奔驰，它们的影子迅速融化在这黑夜中。
“姑娘，工作挺辛苦吧。”
“啊？不好意思，竟然睡着了。那个……”
“故事也快结束了。后来，我撞上了一颗大树，太大了，骑自行车大概能围着骑两个钟头，就这么大。而我，直接撞进去了，竟然有扇门。里面足够温暖，灯光都充足，火炉燃着。一位老人走出来，他身上裹得严实，我不知道他的性别，可那一切都不重要。他预言了今天的一切，对我说，你喜欢吗。我说喜欢。他说，你听了秘密，就如同受到诅咒。直到现在，我才明白。
“故事讲完了。”
“哇。”我说不出什么，“我刚才也梦到了你的故事，黑夜很美，可也很吓人。”
“我给你讲一个秘密吧——这个故事是假的！”他说完，我们哈哈大笑，危机解除的快感包围上来，我感觉一切都被甩到身后，那身后灯火也被撕成碎片，被风吹散了。
我掏出手机来，公众号推送了一首诗，每天都这个点推送一首，我点开，题目叫《秘密》。
“你在看什么？”
“什么？”
“你在看手机，看什么呢？”
“哦，一首诗，没事儿就翻着看看，打发时间用的。”
“你能给我读读吗？”
“行——”
梦里的床在河上漂过
没有桨的船
也没有水的河
空气的深处打开了
最新款的沉默不语
故事的边界装订着密封线
密封线也打开了
里面的泪水
早就冷了
我注意到后视镜里司机师傅的嘴唇，像是跟着我一起读。这诗——我有直觉，或许是他写的。一个爱好编故事和写诗的司机。地方到了，他把零头一抹，我扫码、支付、道谢、关车门，哐嘡！一切动作都重复过那么多遍，异常流畅。如果不想停，生活或许真的会一直重复下去。
我拖着疲惫的自己往家走去，边走边想：这故事要是真的，是不是挺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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