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的夏末,周文豫第一次来到上海。那时候从华中腹地到东南沿海最经济的交通方式是长江上的客轮,票价比火车便宜三分之二,除了路上要花费三天两夜之外,没有别的缺点。而对于刚刚毕业的一届大专生来说,两手空空,不名一文,只有时间是他们最充裕的成本。
他从念书的十八线小城坐了六个小时的长途汽车颠簸到武汉,然后窝在六人的舱室里顺江而下。上海是一座魔性的城市,他从踏上十六铺码头的第一步起就这么觉得,那时候上海还没有“魔都”这个称谓,在内地人眼里是一块淘金圣地。很多不信命的人孤注一掷地杀到这里,发誓要活出个人样来,但等到他们真活得人模狗样了,就从骨子里开始信了命,只不过是自己偷偷摸摸地信,告诉别人就永远都是:别信命,要信人生不息、奋斗不止。
在他还没有成为后者之前,就是以前者的标准模样去找工作的。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的样子:穿着一身肩膀过窄腰围却过宽的西装,背着双肩包,在如今已经改名叫人才服务中心的劳动力市场里钻上钻下地找雇主。西装是向上铺的哥们儿借的,那哥们儿比他宽一圈矮一截,于是他整个人就在那套衣服里直晃荡,却又捉襟见肘。
“我们是新兴互联网企业,不过这个职位门槛不高,只要你善交际会讲话,能把单子谈成,学历什么的都不要紧。底薪加提成,做得多拿得多,感兴趣的话就留个简历吧。”
有个年轻姑娘在拐角的摊位上拉住他,塞了他一张宣传单,照本宣科式地介绍招聘岗位。他抬头一看,摊位的背板上挂着公司logo,写着“天湖外贸科技有限公司”。
“是做销售?”他问。他一路走过来看到了不少销售岗位,知名大企业也有很多,感觉都比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要靠谱些。
“有点类似,不过也有点不一样。销售主要是要说服客户掏钱,我们公司的BD岗位——Business Development,就是商务拓展,主要是要说服客户‘上网’,让他们把生意搬到我们的网上平台来做。”那姑娘的英语发音夹着一股浓烈的方言味道,抑扬顿挫,这让她整个人都显得兴冲冲的,“免费的,不收他们的钱。”
“不收钱?那你们公司靠什么赚钱啊?”
“刚拿到了风险投资,老板说不缺钱,先把模式跑顺铺开,将来……”姑娘转了转眼珠子,似乎在搜肠刮肚地寻找高逼格的形容词,但最后只是干巴巴地背了一段大约是公司简介上的话,“将来在平台上可以整合各个环节的资源,开拓多个盈利点。”
听着就像是个空手套白狼的皮包公司。周文豫心想。他把这句评判咽到肚子里,脸上挂了个礼节性的微笑给那姑娘,掉头准备去下一个摊位看看。但那姑娘跟他聊了这几句好像聊high了,扯着他不放:“国内互联网行业才刚起步,将来也会像美国硅谷那么发达,我们这个职位可以说是互联网传道先驱者了,机会巨大……哎,真不考虑吗,我们还包吃住的!”
周文豫蓦地停下了脚步。最后这句是个巨大的杀手锏:他在这座城市还无处落脚。
“能问下这个职位的具体要求吗?”他不动声色地从背包里抽出一份简历递过去,“还有薪资具体怎么算?”
他就这样找到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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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后的今天,高铁网络遍布全国,武汉到上海只要四个小时;互联网大张旗鼓而又润物无声地进入生活,流量价值成了个家喻户晓的概念,连送外卖的小哥都不会再问“不收费靠什么赚钱”这种问题。而周文豫成了个互联网行业成功人士——至少看上去如此,钱,股权,业内声名,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他基本都握在了手里,而现在有了另一个看上去充满希望的开端。
“所以你还瞎折腾什么!”
高铁驶过初春的长三角平原,倒春寒的时节里没什么好景致,灰蒙蒙的一片,车厢里反倒比外面的萧条热闹许多。周文豫一路听着邻座的人赔笑脸给客户打电话讨价还价,直到江帆气急败坏地打电话过来冲他咆哮:“公司再缺人,还能缺到得要CEO亲自去谈单子的程度?我们在杭州也是有分部的,因为是重点发展的准一线城市,我还特别安排了几个得力人手呢。你丢个线索给他们就行,办不妥叫他们提头来见!”
“方恬没跟你说吗?重磅客户。”
“我知道是天一资本有需求。但你可别这么稀里糊涂地杀过去,那位王爸爸规矩奇大,你听没听说过有人因为去见他时提早了半小时,被他评判为时间管理有问题,直接关门送客的事?”江帆愈发着急上火,“你非要到杭州指导工作也行,我让杭州分部的人去接你,你给他们上上课,指挥指挥他们办事,一线就别去了,算我求你了,成吧?”
周文豫沉默了一小会儿。“别让他们来接站了,也别告诉他们是我,就说是总部新派下去的BDM(BD经理,中层管理者)。天一资本的单我会让他们去做,不会那么冒失亲自去的,你放心。”
“干嘛?你还要搞微服私访啊?”
“你在后台拉一下杭州的点位增长数据、开拓成本和人员薪资。要是看不出什么问题……”周文豫换了种戏谑的口吻,半开玩笑地说道,“我可得叫你提头来见我了。”
他挂了电话,江帆半天没有反应,直到火车快到站的时候才用微信扔过来一个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杭州分部现在的经理,姓苏。”
苏经理是个其貌不扬的胖子。大下午时分,他手下的人都出去跑业务了,就他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周文豫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电脑上玩蜘蛛纸牌,一发现有人走近立刻关了页面,待看清是个陌生人,就意识到是总部电话里说的新BDM到了。
“到下午了有点困,提个神。”他有点欲盖弥彰地解释道,看样子反而松了口气。
“我来之前就听说杭州这边强度巨大。”周文豫接着他的话头,在旁边拉了个椅子坐下,“而且投资机构密集,有一堆涉及投资人关系的业务,出一点纰漏就会在投资圈被无限放大,上头就很敏感,不好搞。”
“还好啦,反正我们的KPI就是布点数量,投资机构有需求,我们是求之不得,相当于坐着不动就有人来送业绩。”苏经理用一副宽慰他的口气说道,“至于后续怎么供货,那就是商品运营部头痛的事情了。”
“难道还有布了点位却供不上货的?”
周文豫故意加重了反问的语气,面前的胖子脸上流露出一闪而过的鄙夷,仿佛觉得总部派了个饭桶下来,但很快用挤出来的笑容遮掩了下去:“就说刚刚接到天一资本的需求,我们是挺高兴的,派人过去谈合同,签了字就算业绩。但商品运营就惨了,那么一个小公司,平时都没两个人坐班,动销能好才有鬼。位置还在山里面,每天派车专门给他们送吗?物流成本比货都要贵了。”
“这种点位是不符合开发标准的吧?”
为了控制成本追求效率,像小盒鲜这一类的公司一般对自己的潜在客户有一套基本的标准。规模越大的公司越受欢迎,因为人数一多,销售流水就会更容易上去,单次物流的数量更大,也可以摊薄成本。而公司人数如果低于某一个下限——一般是30人,运营成本就会急剧上升,无论怎么做都是赔本生意。
“但是投资机构都提了需求,我们难道还能说‘你们够不上我们的用户标准,不给你们铺设备’?”苏经理摊了摊手,“现在搞创业,最不能得罪的两种人,一是资本二是媒体,我们都重点关照的。”
“这一类实际上不合格的点位多吗?”周文豫问。
“多就好了,多还能帮我们冲一冲KPI。”胖子这一回没能掩饰住轻蔑,抬眼暼着他,“就是可惜不多,搞得我们还要去搞‘互助’,一来一去,奖金都要折进去三四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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