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故乡
(一)
街道上静悄悄的。两侧街门上大红的春联,散发着新年的味道,街道上却少见人走动。从前黄土的小街铺上了水泥路面,看上去干净、整洁。街道依然窄窄的,轿车开进去,小街越发显得拥挤了。
外婆的老屋在小街的中部,老屋门口的一块空地围着篱笆。老公努力地调整着车子,想把车靠近篱笆,免得车子占去大半个街道妨碍别人。我站在篱笆前,一边等老公停好车子,一边打量着眼前曾经熟悉的一切。
眼前篱笆围着的这片空地,曾是外婆和东邻两家共用的。东邻姓王,是这个以曲姓为主的村庄里的小姓,没有什么亲戚本家,就老两口和一个女儿,女儿婚后没生育,四十几岁上去世了,两个老人也紧随着去世,他们家的老屋坍塌后成了附近村民的堆放草垛的公用地,这片原和外婆家共用的地方也就成了外婆家的私地。外婆去世后,小姨把这一小片地围起来,种点蔬菜。
外婆家对门的街门上也贴了大红春联,这是我儿时好友晓红的外婆家。我知道房子现如今空着,没有人住,晓红的外婆还在,随女儿住在县城里,算起来也九十出头的人了,听说身体还好。那个街门是我小时候天天跑进跑出的地方,也是我以前回来每次必去的地方,我知道,以后无论怎么敲这门,里面都不会有人应的。我不知道门上的春联是谁贴的,我清楚这大红的春联是在告诉人们,房子的主人还健在。
一个五六十岁的汉子从小街西头一个大门里出来,朝这边走来。汉子走近了,熟悉而又有几分陌生的面容,我看着他,想打声招呼问声好,仓促间想不起该怎么称呼,是“二姥爷”,还是“老姥爷”?我急速地在记忆里一大堆年轻健硕的身影里比对着,搜索着,我还没搜索出结果,他走近,看了一眼刚刚停好的车,看了一眼我,走了过去。这是一个不是“二姥爷”就是“老姥爷”的长辈,我确定;我知道这条街往西绝大对数人家都是外公外婆的本家,绝大多数的街门都是我儿时天天乱跑乱串的地方。外婆去世后,我回来的少了,而且每次回来都象蜻蜓点水,来去匆匆。我不知道他是否认出了我,我不知道他是否在生我气,怪我不和他打招呼,他不知道的是,隔了十几年的时光,我急切间无法把眼前的他和记忆中的影子对号入座,急切间记不起该怎么称呼。我曾很自豪自己的记忆力,此刻,我忽然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原是如此的糟糕透顶。
(二)
老屋的街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两扇熟悉的大门轻轻的开了,没发出一点声音,静静地打开了。
转过熟悉的影壁,小院里也静悄悄的。那盘熟悉的水磨,安静地在小院东北角的窗户下蹲着,水磨上罩了一块塑料布,看得出它现如今不怎么干活了。外婆在时,这水磨是天天不得闲的,,我爱喝豆浆,小时候从不喝白开水,一向拿豆浆当水喝,长大后离开外婆,每次算计着我该回来,外婆都让人磨上几大盆豆浆,煮好,放在有盖子的盆里,外面包裹起来保温。外婆每每都算计的很准,我每次进门,外婆从窗口探出头来,一边招呼,一边告诉我豆浆在盆里,大概还没凉。诚如外婆所说,每次豆浆都还热着。
此刻,水磨安静的蹲在一边,窗户安静的闭着,不再有外婆的笑脸,不再有外婆急切的招呼。
堂屋的房门也虚掩着,还是从前颜色,从前的样子,淡淡的草绿色木门,上半部分是百宝阁样式的木格子,只是玻璃上没有大红的窗花。
我轻轻的喊了一声“有人吗”,小姨和姨父推门出来,一脸的惊喜,一脸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手足无措。小姨一把拽住我的胳膊,问我怎么不带母亲回来,又问我母亲可好。小姨如今住的是外婆的老屋,老屋里的样式一切如旧,除了前院的猪圈拆掉盖了个放杂物的棚子,后院的果树也伐掉,一边盖了放杂物的平屋,一边圈起来养鸡,其他的都没变。依旧的门窗,依旧的火炕,堂屋东北角依旧是那个用来放锅碗瓢盆的红漆的木床,东屋的炕下,依旧是那个生铁的火炉。今年正月这几天天气暖和,炉子没生火。
炉膛里静静的,炕上也静静的。
外婆在时,这个时候炉子烧得通体红彤彤,土炕热的烫人,炕中间放一床盖脚的小褥子,外婆坐在炕上,我还人还在堂屋,外婆就在里屋招呼我上炕暖和脚。上炕是肯定的,暖和脚则未必,我喜欢一个高蹦上炕,一头滚进外婆的怀里撒欢,什么斯文,什么淑女,躺在外婆的怀里,这一切都和我无关,那一刻,我需要的是尽情的撒娇,无拘无束的撒娇。记得第一年带老公去看外婆,看着我在外婆怀里撒娇的样子,老公暗暗地咂舌,回来没少说我“不羞”。有什么可羞的,在外婆怀里我永远是孩子。我的理直气壮曾让老公十分的无奈
如今,没了外婆,我也就没了撒娇的理由,没了不斯文、不淑女的理由,想撒娇都不可能了。我斯斯文文的站在炕边,和小姨客套的拉着家长,看着老公和姨父客套的说着话,一切是那么和谐,那么顺理成章,那么自然。然而,我总觉得这顺理成章的和谐里,少了点什么,究竟少了点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是少了一份浓浓的味道。
进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大男孩,十七八岁的样子,头发成蘑菇云状竖立在细细的脖颈和小小的脑袋之上,是表弟的伙伴,来找他出去玩。见到里屋的我们,大男孩在堂屋的门口迟疑了一下。小姨说出一个名字,大男孩的父亲,我童年曾一起玩耍的小伙伴。男孩礼貌地和我们打招呼,言语间有着掩不住的客气和陌生,然后和表弟一起出去了。
我确信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这也难怪!当我和他父亲一般伙伴玩耍时,这个世界上还不曾有他这个人;这个世界开始属于他时,随着外公外婆的去世,我真正的离开了这个村子。他不知道这个属于他的小村子里,曾经生活过我这样一个人,他不知道远方的高楼大厦里,还有一个一直把这个属于他的村庄当作故乡深埋在灵魂深处的我。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此刻的我,乡音未改,鬓毛未衰,已然品尝到了“儿童相见不相识”的滋味。
时光,会把曾经的生活痕迹清洗掩埋,会把曾经的熟悉变成陌生。
(三)
和小姨告别。小姨和姨父送到门口。时近中午,街道上行人车辆开始多了起来,小街更加的拥挤了。
正如我和小姨告别时说的,我还会回来。但我知道,如今的村庄,已不是当年的村子,曾经的长辈一个接一个的走了,曾经年轻的面孔在一天天变老,一张又一张年轻而陌生的面孔正在变成这个小村子新的主人。
车子无法掉头,老公小心地把车子向村口倒去。透过车窗,笔直而狭窄的小街慢慢地向后退去,小姨矮小瘦弱的身影,和小姨身后的老屋,也随着小街一起向后慢慢地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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