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我已经在药山数月之久了,佛——不能说佛陀是因为佛陀是悉达多太子的尊称,是真实存在的——到底存在不存在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为什么呢?还要从2015年底说起。
2015年底,Cherry和我在灵隐寺礼佛,她是不愿意到寺院的,虽然她一直在纽西兰最好的教会制私立学校,可她还是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她告诉我,如果她去了寺院,看到了一尊尊的被人为命名的高大塑像,她就不愿意相信佛是真的存在的了。我知道,她是相信佛存在的,无论是因为她的DNA里有着中华文明的浸润还是教会制学校的洗脑,她都选择相信佛的存在。
但这实在令我感到不解。为什么她会这么觉得的?为什么她会觉得佛是真的存在的?为什么我这么确定佛是不存在的,相信任何一尊佛都是人为创造出来的呢?不是因为我从没见过佛,毕竟我也没见过伊莉莎白二世,但她是真实存在的,起码在我写这段话的时候还健在。不相信也不是因为我没有认真读过佛经,《法华经》里的各种曼妙,《华严经》里的各种庄严,我都能凭借我微薄的想象力构建出图景。不相信更不是因为我没有证到那个境界,正信的佛教徒都知道,那不是人可以经验到的境界,现在恐怕已经没什么人已经到那个境界了吧,就算是祖师大德们,也与佛境相差甚远。与其讨论名相,不如讲些实际的。我不相信佛真实存在,是因为没人能够告诉我佛为什么存在。而且,佛的存在也与我所信的另一些事实不符:比如佛经都是人写的,佛陀也死了,等等。
我把这些讲给Cherry听,她说:“我还是相信有佛。”我又问她相不相信圣诞老人和会飞的驯鹿,她说:“我相信。我还有童真的一面,这些美好的我都会信。”我又把故事讲给学哲学的好友听,他认为事情基本上是这样的:“诡辩家拿这些糊弄还不愿意独立思考的人,逐渐开始独立思考的人发现自己被蒙了,一睹气就变得要么也去蒙人,要么沉默不语。”
对此,我能想到又讲得通的解释方式有这两种:
蒙人
出于某些原因,过去中国人都相信佛的,可能因为统治者觉得这是一种吓唬他们、让他们听话的好办法吧。当被统治的人逐渐进入统治阶级后,他们又会觉得这真是一种蒙被统治阶级的好方法。这样一来社会就分成了两类人:蒙人的和被蒙的。蒙人的动机从善意的到自私的都有。直截了当一点说,这就是在蒙人嘛。
就我观察到的证据来看,蒙人的情况是真实存在的。比如,寺院里会有牌位的供奉。我自己也供的有牌位,因为别人告诉我确实有用。可是有没有用,只有我自己知道。再比如,“开光”,佛教里的“开光”是来自道教的概念,而且没有任何一项证据表明佛教里有“开光”的加持力。
发疯
对这个问题还有另一种解释——在Cherry的思维中有些东西是分裂的。根据这个理论,在她的思维中可能有一部分是相信佛的。和其他不信佛真实存在的人聊天时,她会对这个问题绝口不提,但在和信佛真实存在的人单独相处时,她是相信的。关于相信的东西,她不会说出口。她可能永远不会说“我相信有佛”,但她仍会对佛抱有幻想。如果我告诉她我不相信有佛存在,或者一定要让她去寺庙,她会十分不安,因为在她的思维中仍有一部分是相信的。
一个人怎么可能对佛的存在既相信又不相信呢?如果你是阴谋论的支持者,你可能会觉得对于是否相信佛的存在这件事,她是在撒谎,你会更加怀疑她所叙述的想法。
但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环境中确实会相信不同的事。让我们设想一下,Cherry疲惫的回到家,躺在了床上。在她就要进入梦乡的时候,她听到脑海中的声音,好像是她自己的声音。声音说:“佛确实存在,我还记得要等他来。我怎么知道他不会来呢?是的,有一半的我认为他不会来了,永远不会来了,但我为什么要相信这一半的我呢?”
Cherry身体里有许多不同的Cherry。有的Cherry曾经相信过有佛,有的Cherry仍然相信着有佛。有的Cherry一想起有佛会来就会很开心,一想到Leslie不相信佛会来就会很生气。有的Cherry可以自然而然地去响应关于佛的塑像、图像等。
Cherry这个人可以是分裂的,多个Cherry可以同时存在。这就是说,在她的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佛当然是不存在的。”同时还有一个声音在说:“希望佛来的时候给我授记。”这种分裂也可以存在于不同的时间之中。这就是说,在佛诞以外的时间,她可以不拿佛当回事,但当佛诞时,她也可以说得好像自己真的相信有佛一样。
既然这种解释连脑海中的声音都纳入其中了,就让我无情地称其为“发疯”好了。
蒙人和发疯这两种解释在较深的层次上其实是有相似之处的:前者是在人际关系层面产生了矛盾,后者是在自我认知层面产生了矛盾。我们的社会是由各种心照不宣的密约构成的,其中充满了自相矛盾的谎言。发疯的人不过是在对自己撒谎。
在发疯理论之下,Cherry的认知出现了断裂曾——有相信佛存在的一部分,也有不相信佛存在的一部分。在蒙人理论之下,中国人也出现了断裂层——有相信佛存在的人,也有不相信佛存在的人。无论哪种理论,断裂双方的关系都是一团糟。你甚至可以切换理论,说Cherry是在蒙自己,或是全中国人遇到佛是否存在的问题时就会发疯。
那么蒙人和发疯的理论正确吗?
针对这两种理论,在宗教的理性主义批判与人类行为科学研究中均有涉猎,举例如下:
- 马克思主义——蒙人理论的支持者。僧侣可以通过蒙人的方式确保自身的权威:“善良的人死后去极乐的世界,罪恶的人死后去苦难的地狱。”
- 精神分析学——发疯理论支持者。人类会以非理性的信念来抵抗精神压力,例如对死亡的恐惧、恋母情结等等。
- 神经生物学——发疯理论支持者。人类大脑进化出了存在感知的模块,这在进化中是相当重要的,你必须知道在这个洞穴里还有没有同伴。当我们认定佛存在时,大量的神经组会不必要地兴奋起来。这种状况就像是对花粉过敏时,明明没有打喷嚏的必要,但我们总是会对抗原产生抵抗。
- 模因论——支持由于发疯所以蒙人的理论。模因是指我们的文化基因,当我们因受他人影响而相信、传播某种观点是人类群体会大规模地模仿。
通常在进行类似的讨论时,我们会做好脑洞大开的准备,等着专家用科学来说服我们。但在如何看待现实、如何看待余生上,科学并没能给我们提供很好的答案。一些科学家和哲学家会争辩说:科学当然告诉我们应该怎样看待生活、看待现实了,很显然嘛,科学告诉我们应当以科学的方式去看待。但他们说这句话的时候可不是在搞科学研究,他们搞得是科学新闻,是科普宣传。
科学没有告诉我们应当如何看待科学。要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你只能从上面的理论里选出一个出来套用——马克思主义、精神分析学、神经生物学或是模因论。这样一来,马克思主义者之所以信仰马克思主义,只是因为它符合阶级利益理论;精神分析学者之所以信仰精神分析学,只是因为它能抵抗焦虑;神经生物学者之所以信仰精神分析学,只是因为它符合因果论规律;模因论支持者之所以信仰模因论,只是因为模因论本身已经感染了他们的大脑,使他们自发地传播了起来。这些理论只是进行了自证,在解释佛存在不存在问题的时候也是一样。不能因为这些理论貌似能对某些问题给出科学的解释就轻信了它们,我们不应当再盲目相信它们,不应当再盲目相信科学解释。这些理论是以自证的方式来解释佛存在不存在的。当我们意识到这已经不再是一个科学问题的时候,应当如何面对这样的理论,面对佛的存在这个问题呢?
我们可以将科学理论与金钱的作用做个比较。一本经济学教科书可以告诉你向赚钱该怎么办,但它不会告诉你如何判断金钱重不重要。这个问题我们有商量的余地,选择区间从一切向金钱看,到完全忽视钱财、像个嬉皮士一样四处流浪,可以尽情选择,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一个中间值。这种态度同样适用于科学,我们可以完全相信,可以完全不信,也可以在二者之间选取一个中间值。
你可能会想,既然Cherry已经说了她相信佛的存在,那么她不是在蒙人就是发了疯。为了证明自己看法的正确性,你会指出:疯子从不承认自己发了疯,骗子从来不说自己在骗人。但这种做法会出现两个交织在一起的问题:一个是道德层面的,另一个是认知层面的。
第一个问题(道德层面):四处指责孩子朋友的父母或者其他人是骗子、疯子,明显是种很招人讨厌也很粗鲁的行为。而Cherry看起来也不是在撒谎,她始终在思考为什么存在的佛被塑成雕像让人觉得那是虚假的,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第二个问题(认知层面):说到底,这不过就是那个古老的笑话——一个英国国教牧师在向另一个牧师解释“正统”的含义:“我的教义才是正统的,你的教义是异端。”
这个笑话的笑点在于这种界定“正常”和“真实”的方式,甚至只用常理就能判断出谁是那个发疯蒙人的家伙。否则,“你居然相信真的有佛,我也是醉了”无异于以一种更高掉更夸张的方式说“佛根本不存在”,这是一种伪装成心理学的人身攻击。
如果假定佛根本不存在,我们可以说认为佛存在的人疯了,但我们不能用认为佛存在的人疯了的事实去反正佛不存在。还有种更直接的证明方法,如果我们想知道佛是否存在,可以去佛国看看,看看世界上有没有能对应佛国(或者说这种信仰)的东西。什么才能“对应”信仰的东西呢?它是一个明确的概念吗?还是一个模糊的象征呢?它能不能点明什么存在,什么不存在呢?
这里有出现了几个问题,第一个是我们无法将信仰分成小块,分成块的信仰,是几个信仰?就好比有人说“我相信中国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这个信仰,是由中国的人口,政府,文化等这些小信仰组成的超级信仰吗?它是从属于“世界上有几个伟大国家”的子信仰吗?我们的所有信仰汇聚成了一张网,如果更完善的话,能汇聚成一个世界。如果所有事物都能两两对应,那么它就是一个完整的信仰体,所有信仰都手拉手,完整地对应上手拉手的事物,这时我的思想就能够完全和世界对应上了。
第二个是当我们看着某个事物的时候,也可以说因为我们相信它存在,才会看到它站在那里。但是一个人的脑子像是核桃,我们能说核桃是我们的脑子吗?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说像毛线团,像细胞、神经等物质的综合体。我们之所以说人的脑子像核桃,是因为恰巧有人打开了核桃,也解剖了大脑,发现了其中的相似。可我们有没有能力完全跳出这个框,从外部审视这个世界,审视我们的信仰?
这就是为什么将佛存在不存在的问题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解决个人内部的矛盾,另一部分解决人与人之间的矛盾。我们审视问题时,很容易跌入“要将内部信仰和外部现实对应上”的泥沼。
写这篇文章,就是想说,你可以选择“生命的意义”做为对象,其实也就是一切事物的意义。“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没有定论,也没有对错,但无论怎样,它都是你自己的那尊佛。
最后,苏格拉底有句话,“我知道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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