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从来不是追求真相的地方,审判也从来不是罪与罚的恶果!抱歉我生而为人,却只能判自己死刑。
30年前,他第一次杀人入狱却免于死刑;30年后,他第二次次杀人入狱,在诉讼期间,他多次更改口供,直至在法庭上翻供,因情节恶劣被判死刑,第三次杀人是他对自己下的死刑,也是律师、检方、法官等法庭上的各方势力合力做出的最终审判。
如果不公布导演名字,没有人能猜到是是枝裕和的作品,这与他一贯的家庭伦理剧截然不同,但这是一部非传统的悬疑推理片,一上来就放了嫌疑人作案的场景,杀人凶手被提前公布,就当你以为真相呼之欲出时,杀人动机越剥离越纠缠,最终牵扯出更沉重的预谋。
推理不是用来揭示真相而是为了接近犯罪,悬疑的情绪直到字幕浮现都没有找到出口。
庭审前,律师重盛前后五次探监,嫌疑人三隅多次更改口供,似乎如重盛在第一次探监后说的那样,三隅从一开始就没有减刑的意愿。
第一次探监,三隅承认自己是因为偷钱被开除而杀人。第二次探监,三隅确认报纸上写的是对的,他是受社长夫人委托为了骗取巨额保险金而杀人。第三次探监,三隅说受害人是活该被杀,间接承认自己有主观杀人意愿。第四次探监,三隅反问高盛是否真的相信自己是因为保险金而合谋杀人,令高盛产生了疑虑。第五次探监,他否认自己杀人,要求高盛推翻之前承认杀人的口供。
三隅三番四次更改口供,是为了帮助自己脱罪吗?然而事实恰恰相反,三隅用一个接一个的谎言包裹真相,看准时势,一步步引领重盛和法庭将自己送上死刑的祭台。
是枝裕和拍这部风格迥异的影片,是受了某位律师的启发,他说“法庭从来不是追求真相的地方,法庭上的对立各方只谋求最有利于己方的立场。”
见过三隅第一面后,高盛就调整了辩护策略,将抢劫杀人的口供更改为仇杀后偷窃,因为在日本的司法体系中为钱杀人的罪名量刑更重。在媒体爆出被害人妻子美津江为了骗取保险金而雇佣三隅杀人的消息后,高盛又教三隅改了口供,说是受美津江指使杀人,试图将主谋的罪名归于美津江。
助手和事务所的同事提出疑问,觉得高盛的做法不太合理,但高盛坚持认为律师的职责是用最有利于辩护的策略帮助嫌疑人减刑,至于真相是什么他并不关心也无能为力。
检方和法官在影片中出场不多,应该是导演刻意为之,以免对峙多了不好隐藏真相。但两方在案件审理中表现出来的暧昧态度,却是导演对于法庭想重点讨论的部分。
嫌疑人的账户里一夜之间多了50万元,检方居然没有查明来源,在高盛引用媒体报道提出申诉后,又拒绝将嫌疑人收到的可疑短信作为证据。嫌疑人最后翻供说自己没有杀人,按照日本的司法规定需重新对案件进行审理,法官却制止了检方启动重审,庭审继续,嫌疑人被判死罪。
检方和法官从一开始就不在乎凶杀案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或者说他们一早就认定了心里的真相, “法庭上的所有人都是坐在司法这条船上的人,就连法官都有完成案件审理的人物。”庭审有时候只是一道必要的司法程序。
其实重盛差一点就可以揭露真相了,在三隅有意地引导下,他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他试着去理解三隅,努力去接近真相,最终他猜到了真相,但他更理解三隅,选择尊重三隅的决定,他与真相之间的关系,好比他最后一次探监时和三隅之间的互动,在虚实结合的镜头下,他一点点接近三隅,在快要重影时突然撤回,又一点点远离了真相。
被害人女儿笑江是另一个被安排讲出真相的角色,却在走上证人席前,被高盛制止了,至此真相将随同三隅被判死罪而一同死去。后悔没有说出真相的笑江,一语道破:“这里(法庭)没有一个人说真话。”
导演想表达的未必是讽刺或抨击,因为哪怕过程真相没有揭露,但结果是差别不大的,导演是想引发社会对于法庭机制的反思,如同重盛在影片中引用的“盲人摸象”的典故,不是他们不愿意寻找真相,而是他们没有把握,他们不确定自以为抓住的真相,到底是腿?是鼻子?还是庞大的四肢?
有记者在首映会上提问,这部影片究竟是悬疑推理片还是聚焦社会问题的剧情片,是枝裕和沉思片刻说:“我希望是法庭心理片,让更多的人了解和关注法庭上各方的心理状态。”
确实除了对于庭审本身的探讨以外,影片更关注法庭上各方错综复杂的心理甚至是内心深处的隐秘,他们在庭审中迸发的心理变化,在暗中推动剧情发展,把悬疑片的华丽假面剥去,内里还是导演熟悉的伦理与人性解读。
为了串联各方,导演将重盛的角色放在中心位置,让他在嫌疑人、检方、证人、法官和自己之间穿梭,以他的认知变化,将所有人的心理状态与命运捆绑在一起。
起初重盛是完全不在意真相的,当助手提出去三隅老家了解一下他的过去时,重盛一口拒绝了,他认为没必要和嫌疑人成为朋友,他只关心如何帮嫌疑人减刑。直到检方鄙视他说:“你这样的律师,想尽办法帮嫌疑人减刑,会妨碍他们直面真相。”真相?重盛不可思议地笑了,却也被触动了,原来还有人记得有真相这回事。
重盛开始向真相靠拢,他到三隅租的房子里查看,意外得知三隅和受害人的女儿笑江有来往,他提前10天付了房租,把领养的金丝雀都杀了埋了却放走了一只,三隅身上的疑点太多了,他竟然还猜到了自己有女儿,三隅到底是怎样的人?重盛越走近越深陷。
重盛找父亲要了当年审理三隅第一次杀人案的文件,父亲对当初顾念时局不景气(当时日本经济衰退民不聊生)而轻判重盛的行为感到非常后悔,也开始反思反对死刑的决定是否正确。
父亲的疑虑更坚定了重盛追查真相的决心,他亲自到三隅第一次犯案的老家走访,当初抓捕三隅的警察说:“三隅没有一点怨恨,好像一个空空的容器,什么情绪都没有,却更让人觉得恶心。”三隅女儿的朋友说:“她希望这样的人(三隅)可以早点死掉。”因为三隅杀人的事逼得她远离家乡,一辈子负罪而生。
重盛带着混乱的思绪坐到三隅面前,三隅被重盛擅自去老家调查的行为激怒了,似乎在逃避隐瞒什么。重盛居然说了曾经觉得可笑的检方说过的话:“你得直面你做过的事。”三隅濒临崩溃了:“有些人(受害人)就应该早点去死,被杀掉也是活该,你们不就是这么解决问题的嘛。(间接回答了律师父亲对于死刑废除的疑虑)”因为三隅认为有些人是不应该被生下来的!他想为自己开脱吗?恰恰相反,他想给自己定罪!
役所广司的演技太神了,当助手起身反对三隅说的话,他认为世上不存在不应该被生下来的人,役所广司就靠眼部皮肤和眼神的细微变化,把茫然不敢置信到震惊震怒最后鄙视觉得可笑的情绪起伏,表演到位又不露痕迹,很难理解当年的日本奥斯卡影帝给了重盛的扮演者福田雅治,如果是看戏份和颜值的话,是合理的。
“与个人意志无关,不需要经过本人同意,就把人这么生下来,然后不明不白地被夺走生命。”律师认同三隅的话,他居然和曾经不愿意去了解的嫌疑人产生了共鸣。
回程的火车上,读着三隅给父亲寄来的感谢信,感谢父亲轻判让他可以保释出去和女儿团聚,高盛却梦到笑江和三隅在一起打雪仗的场景,自己在一旁注视,三人的命运自此纠葛在一起,联想到三隅也有一个腿脚不方便的女儿,女儿还恨他拖累自己,高盛相信三隅的第二次杀人一定和笑江有关系。
笑江被母亲警告不允许在庭上说真话,不能说工厂生产过期食品的事,也不能说父亲干的坏事。除了纵容工厂造假赚黑心钱,父亲还干了什么坏事?原来母亲一早都知道,却装作没有看见,笑江感受到和三隅女儿一样的绝望。
高盛又带着混着混乱的情绪坐到三隅面前,他问三隅,埋金丝雀的坟墓上刻着的十字架,是想制裁什么罪恶吗?三隅笑了,他一直处在被制裁的被动位置,他羡慕像高盛父亲那样的人(法官)可以操纵别人的生命。“生命被挑选着,不顾他们自己的意志,毫不讲理!(三隅的亲人相继去世)”三隅居然说了同样的话,高盛感到震惊,原来他放走金丝雀不是因为怜悯之心,而是渴望制裁的权利。
第一次庭审,三隅对检方的控诉提出异议,辩说自己是受受害人妻子美津江委托杀人,美津江当庭否认,果然像她告诫女儿笑江那样,对于纵容工厂造假,没说一句真话,对于父亲干的坏事,更是只字未提,也彻底刺痛了笑江,笑江决定说出真相。
笑江找重盛坦诚自己和三隅认识,重盛也猜到了笑江多年来遭受父亲性虐待的隐秘,这就是美津江口中父亲干的坏事。笑江认为三隅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杀人,她想出庭作证,哪怕检方会盘问父亲强奸她的细节会彻查她所做过的每件小事,她都不害怕,因为她不想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好像失败的母亲那样。
重盛梦见三隅和笑江手拿武器,交替着砸死了受害人,血溅在他们脸上,自己站在一旁目睹一切发生,似真似假,以为接近真相了又如入迷雾,笑江没有说过希望父亲去死的话,联想到三隅没有想要减刑的态度,他到底是为了笑江还是为了别的什么杀人,重盛沉不住气了,决定亲自揭开真相。
重盛故意将笑江准备说出真相的消息告诉三隅,他暗示三隅杀人另有隐情,三隅突然改口说自己没有杀人,承认杀人是因为律师和检方施压。重盛震怒了,第一次失控了:“请你这一次一定要告诉我真相!”最终采纳了三隅翻供的建议,他对真相的执着、选择不利于辩护的立场,都与刚出场的他截然不同。
“我明白了,希望你不要介意。”重盛猜到了真相,但他选择尊重三隅的心意。他制止了同事们的强烈反对,劝笑江放弃说出真相,因为“我们获得的正义感,并不是三隅想要的结果。”果然当三隅当庭推翻杀人的口供,法官以毫不成立的理由驳回重审的请求时(按照日本司法规定,该情况需由检方重新提请诉讼),重盛淡然接受了。
三隅最终被判了死刑,没有任何一方感到意外,当重盛走出法院大门时,他用力擦了擦脸,似乎有东西沾在脸上,是血渍,是他和检方、法官一起联手杀死了三隅,他也是凶手之一。
重盛最后一次去看三隅,问三隅是不是为了保护笑江,不让她回忆痛苦的经历,才选择推翻杀人的罪行。三隅没有正面回答,他说:“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不该被生下来的人,他活着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痛苦,如果他这么做能让别人觉得是救了笑江,那也是很好的结果。”那一刻他彻底释怀了,很坦然。
重盛猜到了真相,却理解错了三隅的心意,三隅三番四次更改口供,彻底激怒了检方和法官。遇到难缠的重盛,三隅一步步引导他接近真相,换取重盛的信任,让他自以为接近了自己,最后放弃了有利辩护的立场。但重盛真正的心意是杀死自己!
三隅一边痛恨制裁者,一边病态地羡慕制裁者,他极度渴望能做一次制裁者,于是他导演了这场凶杀案,他先已制裁者的身份杀死了受害人,和他一样只会给身边人带来厄运的受害人,他又导演了这场庭审,他又以制裁者的身份,借重盛、检方和法官的手,成功杀死了自己。
三隅和重盛最后对话的一幕拍得太赞了,以重盛的发问为实景,以三隅的回答为虚景,虚实相交的是查不清的真相、看不透的心理。如果说福田雅治胜役所广司,那一定是这一场戏,福山雅治收得很好,不动声色地演出了从困惑到反思到有所悟到彻底释然的情绪变化。
一场真相缺席的凶杀案,一个沾满罪孽的灵魂,一次结果无用的庭审,一段注定悲剧的命运,一部包罗世间万象和人性多面的大戏,是枝裕和的蜕变之作,企图心太大,想表达的东西太多,几乎每一个出场人物都背负了多重使命,不太好理解。
最直接的弊端就是导致主线摇摆不定,对于三隅的真实心理的深度挖掘被冲散了。如果能把受害人妻子、女儿的戏份进行删减,像重盛父亲那样,作为剧情推动的功能人物出场,会让主线的犯罪心理刨析更集中。
无论如何,对于在家庭伦理剧上取得巨大成功的是枝裕和,敢于尝试陌生领域,拍出了完全不同风格的悬疑推理片,必须致以高度敬意。
但我猜导演自己一定是不满意的,才会立马拍了《小偷家族》,其实一辈子能拍好一种类型的电影已经是很难了,金棕榈的嘉奖是锦上添花的事,希望可以早些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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