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阿姨

这个寺庙已经很久没人来了。

住持师父也不常来。

唯有院子里住的老阿姨一直还在这里。

白天，她凌晨两点就从炕上起来盘腿坐在漆黑中，双手合十，虔诚念佛。

她念佛时没有声音，是在心里念，一声又一声，只有她自己听见。到凌晨四点钟，她开始洗漱，蹲在地上用小小的脸盆接一点冷水，再从暖瓶里倒点开水进去，这样脸盆里有了刚好占整个盆子十分之一的水。她很节约，怕浪费寺庙里的水，亏了功德。抹脸油也不用，她只用窗台上的木梳简单地梳一下头，穿上咖啡色的海青，系上腰里的带子，五点钟，她便走出这间有着两张土炕的寮房，准时去敲钟。钟在大殿前的一侧，得用很重的杨树桩去敲，那杨树桩用绳子吊着，老阿姨每次重重地敲十二下，代表着早课开始了。这个点，附近的村路上也有早起吊嗓子的人，那长长的呐喊和长长的钟声常常重叠在一起。

老阿姨没有出家，她只是皈依了。之所以皈依，是因为她一回家就喘不上气，在寺庙里念佛就好好的。老阿姨七十多，老头子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儿孙虽然孝顺，却无一人治得了她的病，病重的时候，她连门也出不去，只能在屋里大小便，她不想拖累谁，哪怕是她的儿孙。来到寺庙，靠着念佛，她精神有了支柱，不仅可以正常呼吸，还能自己烧水、扫地、做饭，儿孙们有时来看她，带些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一来就是一屋子人。

老阿姨年轻的时候也是非常漂亮的，圆圆的脸上一对大花眼睛，配上开口笑时洁白整齐的牙齿，活脱脱一个美人儿。她十八岁上爱过一个人。并且给那人生了个女娃，原本是可以结婚的，可惜那人却因杀人进了监狱，一判就是无期徒刑。家里人就把她嫁给了后来的老伴儿。这个男人很朴实，也没有什么坏毛病，他们一起生了四个孩子，两儿两女，加上她之前生的女儿，老阿姨这一生生养了五个儿女。可是她自己老觉得抬不起头来，因为年轻时的那件事，也因为周围人的舆论。她渐渐有了喘不上气来的毛病，好些次她觉得自己生不如死，也就想自己了断，买了一瓶安眠药，全都吃了。可是被孙子发现了，又被救活了。老伴儿陪了她三十多年也去世了。那时，她已经快六十了。孙子都有两个上大学了。她喘不上气的毛病还时不时就发作。这时候有个念佛的亲戚把她带到了这所寺庙。

她总忘不了第一天来寺庙的情景，她往这寺庙的院子里一站，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似乎从来没哭得这么悲伤，看着大殿前的香炉，她知道，自己这一生终于有了归宿。

老阿姨不识字，但是她认得阿弥陀佛这四个字，她认得了便不会再忘。从此，每天早课晚课有阿弥陀佛在心里，老阿姨再也没有什么可惦记可想念的了。

寮房后面有小块地，老阿姨在那里种一点菜，每到五黄六月，除了打扫大殿、院子以及做饭、休息这类事，她总是带着念佛机，在那块小菜地里忙活，有时叹叹气，有时自言自语，有时念念佛。

杨明媚手绘。2020.5.26.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