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三万里》中,有一天,李白偕友一起登上了黄鹤楼。
李白是声动京城的“谪仙人”,来到了这名头甚响的黄鹤楼,怎可不题诗一首?
我们知道,在写诗方面,李白可谓千古一人,按余光中先生所说那是“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的,写首即景赞美诗那还不是张口就来、挥毫立就吗?只要让他喝畅了美酒就行了!
他也确实狂得很,让店小二指点他去看楼上题得最好的诗,言下之意,他要题,就题一首此楼最好的诗。他也的确有这个实力。
然而这一回,李白却没有写出诗来,为什么?因为他读到了这一首诗: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读了这首诗,也许李白根本就没有了“赛诗”的念头,净想着自己的故乡山川了,被乡愁笼罩了。
我于诗道不通,但是从中学时候在课本上读到这首诗,就觉得它有一种很强的氛围感,似乎所有的锐气都会被它吸纳。张扬高才如李白,都在它面前投降了。
李白长叹一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就此搁笔。
就算他后来还是写了《登金陵凤凰台》《鹦鹉洲》等诗,也是非常精彩,但仍似在原版《黄鹤楼》笼罩之下,无从超越。
这位让李白都无诗可题的人,就是崔颢。
要说崔颢,可也不是无名小卒。
从出身来看,崔颢的背后,是顶级门阀“博陵崔氏”。“诗圣”杜甫的母亲也姓崔,不过是“清河崔氏”,都是排在当时的“五姓七宗”里的。
他的个人才能也绝对配得上出身家族——除了这首让李白低首的《黄鹤楼》诗,崔颢还在19岁左右就中了进士。比较一下,“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这样的大才,都是考了四次才考中。
这可又是一个让李白没办法竞争的成就(当然,唐时规定,“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李白父亲是商人,是不能参加科举的,他要当官,只能是通过名流引荐)。
那么,这样一个出身好、诗才好,科举成绩又好的“三好”青年,怎么会变成只借一首诗留名呢?
按一些资料的说法,是因为崔颢年轻时“轻薄浮艳”,“有文无行”。此说倒也不是无据:
然行履稍劣,好(蒱)博,嗜酒,娶妻择美者,稍不惬即弃之,凡易三四。
意思就是品行不太好,爱赌博,爱喝酒,爱美女,更让人不能接受的是,娶到了美女,稍微不满意就抛弃,都换了三四个。
这种渣男放在如今网络时代,恐怕会天天被人骂上热搜。
这样的人当官,恐怕是会影响官府形象的。
但是渣男到处有,中唐时写《莺莺传》的元稹比他还渣呢,官当得挺顺,还和白居易并称“元白”,文学史上的地位可比崔颢高多了。
可见这个原因大概是次要的。
那么是因为“文风浮艳”吧?史书记载说:
初李邕闻其名,虚舍邀之。颢至献诗,首章云:“十五嫁王昌。”邕叱曰:“小儿无礼!”不与接而入。
李邕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以文章、书翰、公直、词辨、义烈、英迈“六绝”著称,能蒙他相邀去家里做客,对年轻人来说,那也说得上是机会难得的,实在是有“考察人才、奖掖后进”的目的。
但崔颢好像并没有放在心里,献诗《王家少妇》:
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
自矜年最少,复倚婿为郎。
舞爱前溪绿,歌怜子夜长。
闲来斗百草,度日不成妆。
我吃不准,这诗里面有没有象征意义,比如用少妇来比作想要当官的自己;但就算是象征意义,也未免太颓废慵懒了些,与年轻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形象要求不符。
你看李白见贺知章献的是什么诗?《蜀道难》!那种超乎想象的笔墨,那种舍我其谁的气概,直接让贺知章惊为天仙谪凡。
要知道李邕主要还是政坛上的重要人物。一看这种小情调,是把他看成了闲居无聊的退休员外吗?气坏了,连家门都没让他进。崔颢大概以为来李邕家是“以诗会友”来了。
但这也只不过是小情调而已,却并不下流啊,“轻薄浮艳”好像说得重了点。
却原来他还有另外一面,喜欢用诗写时评,且表现得很愤青。
他还写过这么一些诗:
女弟新承宠,诸兄近拜侯。(《相逢行》)
人生今日得娇贵,谁道卢姬身细微。(《卢姬篇》)
莫言炙手手可热,须臾火尽灰亦灭。(《长安道》)
揭示高层潜规则,实在太直白了吧?所以看来这个官是做不好了,只能远走辽东。
不过话说回来,官途不畅的诗人并不只有他一个。李白、杜甫、白居易,这三大诗人,哪个是做顺了官的呢?甚至如果做顺了官,反而成不了大诗人了。就是说,官做不好,并不会影响他当大诗人。
事实上,崔颢也写了不少边塞诗,只是已经没有一首能够达到《黄鹤楼》的水准,当然更不可能令李白无诗可写。
所以,除了仕途不畅,没留下什么名声,崔颢的诗名也不彰,是因为他的诗歌才能在一众唐代诗人当中并不突出,《黄鹤楼》是他的超水平发挥,是他登上《黄鹤楼》一时的福至心灵、诗神附体,存在一定的偶然性。就像一位普通棋手突然下出了一着令大神柯洁都无解的妙手,却再也不可复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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