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魂「一八九」|破釜沉舟
第【一八九】章 破釜沉舟
再生在失去自由的那些日子，除了接受改造，脑子里尽是些胡思乱想。
还在老家的时候，三哥复生经常就给自己念叨蒲松龄所作的对联：“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三哥还说，在他的偶像老牟的公司墙上，还有这样一行发光的塑胶字：“世界上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办不到的事。”
再生总结这些年来的经历，深知在这个世界上，要想求得生存，只有凭自己的本事吃饭，运气仅仅只是自己努力奋斗的过程中，机缘巧合少走一点弯路而已。所以，在刚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状态，再生就自断生路，把自己逼上梁山，不学项羽破釜沉舟，哪来大破秦兵？不像勾践卧薪尝胆，哪来灭吴雪耻？一个人只要有拼搏到底、义无反顾的决心，和刻苦自励、发愤图强的毅力，没有做不成功的事情。
再生也有些忐忑，自己把这个目前赖以生存的“小杂摊”关闭以后，一家人会不会饿肚子？但不关闭这个店，就是不能和过去的自己彻底决裂。如果仍旧生活在过去的残存记忆里，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不背水一战，自己可能就真的只能像个小瘪三一样，一辈子生活在别人的蔑视之中，永无出头之日。
用关闭“小杂摊”变卖电焊机和这样那样的工具，以及店面里所有的材料、废品的钱，发了几位工人的工资，把他们打发走了。再生用剩下的钱另外租赁了一个稍微大点的房子，买回来一百斤面粉，给赵小香留了一百块钱。再把两个孩子和赵小香领到肯德基，让他们饱餐了一顿鸡腿和汉堡。自己推说吃不惯这洋鬼子吃的东西，买了一瓶二锅头，去卖凉卤的摊子称了一斤多猪头肉回来。在新租的房子里的阳台上，自斟自酌，表面上看起来兴高采烈，内心里还是忧心忡忡。
在他乡异地，没有文凭学历没有一技之长也不愿下苦力，要想生活下去，真的很难。像再生这样，要拖家带口，并且还要让一家人生活得体体面面，没有积累也没有外援，基本是天方夜谭。大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但再冒多大的险，没饭吃就会活不下去。
一百斤面粉还不够吃一个月，一百块钱连一个月的零花钱都不够，也就是说，要不到一个月，如果再生还不能挣到钱，那在大上海就不可能活下去。
“但无论如何，我龚四也不会回老家去挖土饼饼的！”再生已经喝了大半瓶子二锅头，才吃了一两片肥猪头肉，但好像已经很醉了，一拳头砸在用一块木板支起来的“茶几”上。
一条胳膊被温柔地拥着，再生头也没抬，反手把抱自己胳膊的人抱在怀里。
这个时候，幺姑已经把两个儿子哄睡了，看再生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喝酒，就走了过来。
再生不是神，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但再生是天塌下来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去撑起来的那个人。
在再生怀里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赵小香感受到再生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抬起头来望着自己饱经磨难的男人，缓缓地说：“再生，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明天，我就去摆摊。”
“摆摊？你摆什么摊？”再生有些惊讶，刚把那个小杂摊关了，又去摆什么摊？
赵小香站起身来，用手拢了拢被再生揉乱的头发，把那件有些宽松的衣服扯了扯，指着放猪头肉的木板，沉着地说：“把这块木板拿到巷子口，再去买一个煤球炉，把家里买的面粉拿去……”
再生站起来，大声说：“你要去炕锅魁？”
“你不在的时候，我就想过，在上海这地方，炕点四川特色的锅魁，生意肯定不会很差。”赵小香笑着说。
“你去炕锅魁，两个娃儿怎么办？炕锅魁能有多少收入，养得活我们一大家人吗？”再生这才知道，赵小香以为自己买面粉回来，是想去重操旧业，再在上海摆锅魁摊子。这女人，做雨棚防护栏这样的“大活”赚的钱都还不能让一家人好好生活，炕锅魁虽然利润大，但即使一天的营业额全部是纯利润，也不会比做一个防护栏的利润大啊！
赵小香迷糊了：“那你买面粉回来……”
“让你和娃娃们吃啊！”再生说：“你想去摆锅魁摊子，还要想在上海做‘锅魁西施’么？大上海可不是老家‘小香港’大镇喔。放心吧，幺姑，我不会让你们饿肚子的！”
再生望着阳台外的灯火，在对面有些破旧的楼房洞里摇曳。只听得到好多地方传来唱歌的声音，视线却被咫尺之遥的建筑物无情地阻断。楼下仅仅只是一条小巷，但这里充满了生气。也许是像再生这样拖家带口的家庭都挤住在这有些像鸽笼一样的小巷子里，小孩子的打闹啼哭不时飘进屋子来，嘈杂的声音里还夹杂着妇人的斥骂和底楼喝夜啤酒的吆五喝六。
对面楼房屋里的灯影下，几条长短不一的裤子像干腊肉一样晃来荡去，再生看见一个穿得几乎半/裸的女人，在一台摇头晃脑的电风扇前面，边给一个婴儿喂奶，边端着碗给另外两个大点的孩子喂饭。旁边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仰头灌下一口啤酒，把啤酒瓶子重重地放在桌上，嘴里叼着的香烟又闪烁起明亮的火光。那混杂着啤酒味道的劣质烟草味，夹藏在夜的暧昧中飘过来，浸进复生的心肺。
“我们要在上海站住脚，而且要在这里很好地生活下去！”再生搂着赵小香，动情地说：“想当年，我身无分文，你收我为徒，给我炕肉锅魁吃；你爹看我们情投意合，答应我们的婚事，给你置办丰盛的嫁妆；后来，你们家里又帮助我摆烟摊、帮我还帐……这些年，我没有让你过上好日子，还让你为我担惊受怕，我实在问心有愧。但你相信，从现在开始，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几娘母过得比别人差！”
“我只要你好好的，就像对面那家人。”赵小香靠在再生肩膀上，沉浸在对往日的美好回忆里。
再生心里猛然一震，“安安稳稳”在这个女人的心里，也是如此的重要。
在“里面”就经常听人说过一句话：“家中无病人，狱中无家人”是人生最美好的事情。再艰苦的日子，只要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就是最开心的事。自己肯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莽撞冲动，也一定会让自己的家人过上好日子的。
好日子就是多一瓢水多养一个孩子？或者男人有一瓶啤酒喝，醉醉醺醺之中再点一支烟？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在一间像猪圈一样的屋子里，有口饭吃有一条裤头遮羞？
“我不止要让你们过上那样的日子，而且还要让你们过上更好的日子！”再生拍打着从未分离那么久的幺姑，“哈哈”大笑着说:“幺姑，你就在家好好带着两个娃，等我挣钱回来让你们吃香喝辣吧！”
说着笑着，再生笑得眼泪直流，笑得赵小香莫名其妙地也跟着热泪盈眶。
看再生突然间像个神经病人，但却是从来没有的快乐，赵小香也跟着放肆起来。再生猛然发现，笑逐颜开的赵小香就像回到大镇打锅魁的赵小香，天真无邪，无忧无虑，含情脉脉，再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地把赵小香按倒在阳台上，熄灭了灯。
这一夜，两个如狼似虎的人儿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第二天，再生把头发胡子都仔仔细细刮了一遍，穿了一套笔挺的西装，里面是白色的衬衣，坚挺的衣领下面扎着一根红色的领带。再把黑色的皮鞋擦得比自己的脸都还亮，提了自己以前用的公文包，周吴郑王昂首挺胸走出门去。
在大上海这样的国际大都市，一定要让自己像个人模狗样地走出去，才有可能活得人模狗样。
又不去扫大街，也不去工地上找事做，干嘛可怜兮兮遭人讨厌？再生知道凭自己目前的条件，无论是去人才市场，还是按照报纸上的招聘启事去应聘，不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且极有可能自取其辱。
既然自己不愿意去干低薪廉价的工作，自己也确实不具备获取在一般人眼里极为正常的工作的条件，那何不如利用自己能说会道的优点，去谋取更适合自己的工作？再生觉得适合自己的工作，既要是高薪，工作时间还要相对自由。自己不是老板，没必要去受那份委屈求全的煎熬，但高薪就必须要为别人创造出效益，否则有谁会给你高价钱请你去做自由自在又不担任何风险的工作？即使有人把你当爹供养，也不会这样对待你。
这么多年来，凭借自己走南闯北的人生阅历，也算是见多识广，更能随机应变，去帮人搞销售是绝佳之选。销售所需要的察言观色、交流沟通和绝对自信，在再生身上都是显著的优点，再加上再生在东北、江南都有过做供销工作的经历，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再生觉得自己也是天生具备这种与人打交道的特质，在上海这个商贸发达的地区，靠自己这一独特专长，养活一大家子也非难事。
但事情并不是如再生想像的那样容易。
在人民广场下了公交车，再生沿着人民大道往西，看了好几家店面在招聘“销售”，但这些“销售”基本都是月薪不高的店面销售，复生不愿意去。凭自己的经验，只有大公司那种频繁出差，并且销售的都是最新产品或者高科技产品的大公司，才有可能有高薪。
再生走过上海大剧院，一路走到黄陂北路，整整衣服，走进一座玻璃幕墙镶嵌着“华邦大厦”的写字楼。只有在这样的高级写字楼里，才有规模大经济效益好的大公司。
在一家装修豪华的办公室门口，再生发现里面站着的前台小姐比空姐都还漂亮，“高档的装修，素质极佳的前台，证明公司有实力。”再生两眼梭巡着门外是否有招聘方面的信息，但毫无所获。
“这样的公司，怎么会在门口摆个牌牌招人？”再生马上收回自己四处乱蹿的双眼，轻咳一声，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脸上挤满笑容，一步跨进门去。
前脚刚迈进玻璃门，吧台后面长得比空姐还漂亮的前台小姐就站起身来，遮住了吧台后面白色的墙面上“蓝天科技”几个绿色的字体，挥动着一只又细又白的手臂，像赶一只突然撞进稻田里的鸭子：“出去，出去，谢绝推销，谢绝推销！”
再生看那芊芊玉手，好像就要去捂嘴。这么漂亮的美女，竟然有见了自己想呕吐的感觉，原来这前台小姐是把自己当成上门推销的人了！低头看看出门时擦得铮亮，现在已经布满了尘土的皮鞋，心里诧异：“我这样子像个推销员吗？不是应该不像吧？”
那前台小姐已经从装饰得雅致的吧台里面走了出来，再生一惊，这妞就是脱了黑色的高跟鞋，身高也要比赵小香要高出不少，大概在一米七十以上。除了胸没赵小香的大，其他的地方都比赵小香长得好看。特别是那双像铅笔一样的长腿，在一条蓝色短裙包裹住的臀部下面，套着黑色连体丝袜，像贴墙纸一样熨贴，没有一丝皱褶，毫无赘肉，又长又直，把再生的眼睛都看直了。
“听见没有？我们这里谢绝推销！”见再生一双眼睛像一只苍蝇钉在自己的下半身，前台小姐声音陡地提高起来，要不是看再生长得五大三粗，差点就要上前来动手推了。
再生忽然生出一股邪恶，把眼睛从那双尖尖的高跟鞋上慢慢往上移，如同医院里做CT扫描一样，在前台小姐竹笋般的胸部调戏似的停下来。等那股好闻的香水味离自己越来越近，眼睛才往上抬，在前台小姐两排整齐得像仪仗队一样的白牙齿上停下来。再生摸了一下自己红色的领带结，满脸的笑容堆得更多，微微躬身一鞠，然后收起笑容，两手摆动成一个“八”字，一本正经地用四川话赔着不是：“哦哦哦，我不进来不进来，你们程总不是约了我来签合同吗，那我就改日再来改日再来。”说完转过身，却和一个刚进门的人碰了一个满怀。一看是个比自己年龄大得多的男人，左脸颊上还有一道暗暗的疤痕，大概有一寸长，便往旁一让，也不顾前台小姐目瞪口呆，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再生掏出一张卫生纸，在华邦大厦外面的绿荫里，把自己的皮鞋重新擦得一尘不染，把红色的领带取了下来，衬衣最上面的扣子也解开，深呼吸几口，又去了几家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公司，虽然没有再被当成推销员撵出来，但不是被告知：“我们这里不招人”，就是被领到人事部。
人事部的人开口就问：“简历呢？”
再生说：“我做了好多年销售……”
“简历。”人事部的人伸出的手在半空中等了两秒，看再生没有动作，就又问：“学历？”再生鼓起勇气说：“初中。”
人事部的人就极不耐烦地说：“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要招熟手。”说完再也不理再生，好像只读过初中的人是文盲，再生心里说：“老子初中还没读毕业呢，那就不是大字不识一箩筐？”脸上却笑:“你们是要学历还是能力？我曾经在……”
“你在华尔街当过总裁，也只是来找工作的初中生。”人事部的人像发射过来一发炮弹，把再生震得耳鸣眼花。
“我日你仙人板板！”再生小声骂了一句，退出门来。
再生讪讪地碰了几回钉子，想在市中心这样的办公楼里，可能真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工作，那不如去城郊结合部吧？自己曾经做过工程的七宝古镇，那里热闹非凡，也许适合自己的机会更多一些？
重新回到人民广场，坐上72路公交车，这条线的终点站是莘庄。
没有吃任何东西的肚子里已经开始“咕噜咕噜”地叫，但兜里只有几个硬币，这个世界的所有繁华，好像与自己隔了一层厚厚的冰霜。花花绿绿的世界，更剧烈地激起再生捞肠刮肚的食欲，让自己更加饥饿，再生只好靠在玻璃窗上假寐。
好像过了一年那样长的时间，再生正梦到大年三十一大家人围坐在老屋的木桌前，准备对着一大桌美味佳肴大快朵颐的时候，有个声音伴着敲打车箱铁皮的混响，在耳边大喊：“下车了下车了，终点站到了，还睡告（觉），夜里伐困告（不睡觉），到车上补告（觉）来啦？”
再生尴尬地擦了擦流出嘴角的口水，抱歉地一笑，走下车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七宝前面的莘庄镇。
莘庄镇是闵行区/委、区/政/府/所在地，毗邻上海虹桥机场，东临梅陇镇，南与颛桥镇交界，西濒松江区，北与七宝镇接壤，再生看见“莘庄工业园区”的大红拱门矗立在前面，像迎接凯旋的英雄归来，便大踏步地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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