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牵手,就是五十年……
柴米油盐酱醋茶 — 写给爸爸妈妈的金婚纪念晋西北黄土高原腹地的小县城,有一户人家,爸爸妈妈和三个孩子,他们和所有普通的家庭一样,在时而灯丝发红的一间屋子里过着烟火气十足的生活。
夫妻两人,因为学习水利专业,也因为要在一起,远离家乡,来到这个周围有三座水库的小县城,跟随他们一起来的是两床被褥和两个纸箱,鲜艳的被面是姐姐匆忙中捎来的结婚礼物,两个纸箱子装着少得可怜的衣物。在他们两人的第一个家里,没有吃饭的桌子和小板凳,供销社里散打来的第一瓶酱油和醋,装在向同事讨来的,喝酒用剩的瓶子里。
三个孩子相继降生在坐东朝西的平房里,一盘土炕占据了屋子的多半地方,窄小的地方没法放置更多的家什,说实在他们也没有更多的家什需要安置。
炕头的灶火是一日三餐的开始,沉重而乏味的风箱,前后推拉,玉米秸秆,树枝碎柴,瞬间变成呼呼的黄色火苗,热切地舔着黝黑的锅底,直到把锅里的水掀起沸腾的泡沫方才善罢甘休。冬天里,晚饭之后,灶火产生的热气在土炕弯弯曲曲的通道游走,是睡觉前暖和被窝的主要来源。
方砖砌成的火炉,是冬天屋子里的取暖设施。城里的蜂窝煤,哪怕是最后灰白的余烬,依旧可以用铁钳夹起,整齐丢弃在灰渣堆上。这里却不一样,张牙舞爪的柴禾,棱角突兀的煤块,一起向他们示威:不是煤块引燃之前柴草已经熄灭,就是柴草过多,腾起的火焰熏黑报纸裱糊的顶棚;顶风时,回灌的浓烟从铁皮烟筒的缝隙悄无声息地漫出来,咳嗽连连;睡过头的早晨,偏偏闷过头的炉子冰冷。耧柴生火,捅火做饭,门锁“咯嗒”一声,最终可以把忙碌中灰烬满屋,杯盘狼藉锁在身后。 玻璃窗户上厚厚的霜花,当天又换了别样风景:于白色的参天林木中,驶出一辆马车,鼻息的白雾像卷曲的如意结,一早儿子尖尖的指甲划出的浅痕,仿佛给迷路踯躅的马儿铺了一条路。
钥匙伸进锁眼的一瞬间,瞥见霜花融化成透明冰片,沿玻璃缓缓滑下,刚才回家路上,午饭是擀面条呢还是做烩菜的思谋似乎有了答案,推门而进,紧紧张张的忙碌只为给嗷嗷待哺的孩子准备一口热乎乎的饭菜。
县城民风朴实, “吃了没?做甚饭咧?” 人们见面的招呼里透着柴米油盐的琐碎和牵挂。
物质缺乏,气候不好,交流有限,小小的县城里可供摆在饭桌上的东西限制在几样东西:山药蛋,白菜,豆类。爸爸的手指像孙大圣手里的金箍棒,几样东西,加上稀缺的肉类,转眼间就变成满满家的味道的火锅。
爸爸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进入腊月,吩咐妈妈今天炸豆腐,丸子,明天卤红烧肉,匆忙但又一步一个脚印,兴奋却不乏计划周密,紧锣密鼓,一派“兵马未到,粮草先行”的架势,孩子们的盼望在笼屉上腾起的白雾,屋子里弥漫的油烟,玻璃窗上细密的水雾中与日俱增。
突然有一天,是时候爸爸可以执掌令旗,指挥手下的各样东西各就各位:最底下的一层是白菜,离火最近,不会粘锅,接下来是炸成三角的油豆腐,土豆,可以吸饱浓郁的汤汁,然后是海带,木耳,蘑菇,八珍野味,上下逢源,对了,还有炸好的肉丸子,孩子们每每寻的一颗,像发现了珍宝一般兴奋。最后一层是考验妈妈刀功的片好的红烧肉,所有的美味隐匿其下,单等在炉火上煮沸,端上桌的一刻,如神秘面纱般被掀起,肥而不腻的开场白瞬间把对美味的向往推向高潮。
散发着高寒地区特有味道的莜面,豆面,糕面,伴随着爸爸得来的农谚:“三十里莜面,四十里糕,二十里豆面饿折腰”,它们不再执拗地保持原本令人生畏的面孔,成了餐桌上乖顺的美食,这些全部得益于爸爸妈妈悉心摸透它们的脾性。
小县城南面的岚河水滋润了黄土高原的干涩,上游建有三座水库,“近水楼台”,餐餐有鱼成了爸爸妈妈单位的特殊待遇。食堂厨子的做法是鱼剁成大块,葱姜加大粒粗盐,细腻温婉的鱼愣是被做成了“大块吃肉”豪爽。
妈妈不满足“大块朵颐”的吃法,拣几条活蹦乱跳的清蒸,熬汤,青葱丝,黄姜丝,许是和肉里的蛋白质发生了奇妙的反应,掀开锅盖的一瞬间,鲜香随着腾起的白雾弥漫屋里。家里没有冰箱,多余的鱼洗净,鱼腹用刀切出斜纹,深浅,角度恰到好处。由内而外,用手把盐和花椒仔细揉搓在缝隙里,由嘴巴穿了麻绳,挂在小南房里阴干入味。两天之后,切块,鸡蛋和面粉调成的糊状包裹鱼块,下油锅炸至焦黄,酥脆的鱼块马上成为盘中美食。红烧鱼块之后的煮炖特别讲究调料的精细,妈妈好像自成一脉,其中传给姐姐的秘诀是放半勺白糖和一小盅纯正白酒,妈妈只选二锅头。后来出现的料酒被妈妈视为“花拳绣腿”,原始,简单,有时候会有意想不到的的效果。炸好的鱼块更多地托来往的司机捎给乡下的爷爷。
柴米油盐酱醋茶 — 写给爸爸妈妈的金婚纪念-----------------------
来串门的小丽,末了抱怨柴米油盐的琐碎和烦心。
清亮的水从银色的水龙头中流出,正好穿过妈妈的指缝。这水呀,妈妈和小丽一般年龄时,先是爸爸一根扁担,两只铁桶从前院挑来,四五个回合可以把屋角黝黑发亮的水缸挑满。年幼的孩子在水缸边,寻找釉质中明华的水波。不多久,两个孩子一前一后抬水,用的是断裂的半根测绘杆和爸爸的水桶,姐姐在后,抬起的一瞬间悄悄把测绘杆朝前伸了伸。
煤气灶的火苗掀得水壶盖“噗噗”作响。这火呀,妈妈和小丽一般年龄时,爸爸心疼妈妈拉不动沉重的风箱,几天里画图,设计了轻便的手摇风箱,亲自动手,完成了第一件木工活。不多久,弟弟和妹妹为摇动风箱发生争执,爸爸想出“每人摇一百下”的规定,弟弟总是偷偷默数,多出十几下,才大声喊出最后的数字,从小板凳上起身。再以后,手摇的风箱被一个小巧的电吹风机代替,弟弟像是一个腰扎皮带,手执红缨枪的红小兵,得意地获得了控制着墙上插头的权利。
妈妈笑笑,想起了金婚纪念卡上孩子们的回忆:
姐姐把家比作行驶在河里的木舟,爸爸掌着舵,控制着风帆,妈妈捻亮马灯,孩子们熟睡在窄小的船舱里。有时候,爸爸满脸流淌着汗水和雨水,在黑暗中仔细分辨着可能出现的暗礁,妈妈在旁边紧张地给爸爸披上雨衣。更多的时候,木船停靠在安静的河岸,爸爸敲敲打打,妈妈缝缝补补,船尾炊烟袅袅,晾晒的衣服随风摆动,园里采的嫩菜,几条小猫鱼熬制的鲜汤,在小木桌上散发着香气。
姐姐把爸爸妈妈比作山坳里老实忠厚的农民,农忙时间,老牛般顶着烈日在田间耕种,收割。回到院落,爸爸替换断头的木锹,燕子衔泥般修修补补,妈妈则是老母鸡,收收捡捡。转眼间,田间地头的缝隙里,拾掇出满满一簸箕杂色的豆子,几穗玉米。爸爸会在秋天的落叶中给孩子们煨几个喷香的山药蛋,妈妈会把米蒸在带露珠的玉米叶上。
姐姐还记得:
帮妈妈拔掉第一根白头发的是爸爸粘满面粉的手指,给爸爸茶壶里沏水的是妈妈削莲藕划伤的手指……
妹妹挑选“诗和远方”描述妈妈在餐桌间创造的美感:正月十五,切成细丝,红红绿绿的果脯,围绕着碗里滚圆白嫩的元宵,“鱼戏莲叶间”。八月十五,月饼一分为四,果仁,红糖,每个人可以品尝不同的味道。雪白的面团,巧手飞花,一转眼变成了憨态可拘的兔子,刺猬。红得发紫的小沙果,食用前放在屋子一角,日日更换,充当最天然的香味剂。早晨时候,爸爸会拿起一个在孩子鼻子前晃动,充当唤醒他们的铃铛。饱满翠绿的青椒瓷器,猫眼晶亮的扁平南瓜瓷器,成双成对,里边分别盛着盐等各式调料,细瓷宝葫芦,印有“醋”,“酱油”字样,大瓶买回的醋,酱油绕道它们,才被请上餐桌。白砂糖拌西红柿,盘底印着红彤彤的西红柿,蒜醋腌制的拍黄瓜,盘底印着脆生生的嫩黄瓜。
调皮的弟弟,分享了最最喜剧的一幕:
有一年的夏天,爸爸在农机局调试灌溉设备。临近中午,管事的单位给泥里水里的工作人员每人一个饼子。厚实的饼子表面有螺旋状的花纹,出炉时刷了一层厚厚的油,鲜亮的糖色和细碎的糖粒,县城里的人都唤作“油旋饼”。可巧弟弟放学路过,爸爸嘱咐弟弟把饼子带回家,和妈妈姐妹分了吃。馋嘴的弟弟终究还是没有抵抗住饼子的诱惑,在回家的路上,一个人把饼子消灭干净。为此,爸爸特意编了一个“小品”,模仿弟弟被妈妈批评时,低着头,两手卷着衣摆,两眼盯着鞋尖,一副做错事可怜巴巴的样子。每当爸爸在饭后,站在门后表演,并且说出自己编撰的歇后语时:小东子吃饼子-独得,妈妈和几个孩子早已经笑翻在铺着漆布的土炕上。笑声从翠蓝的窗帘缝隙里飞出,久久在排房的走道里回荡。
哪里有什么“诗和远方”,哪里又有什么“大智大慧”,不过是平常人在生活的点滴中不抱怨,转眼看着孩子亮晶晶期盼的眼睛,多花了一点心思,多滴了一滴汗水罢了。五十年相伴的风风雨雨早已在柴米油盐的磨炼中少了不言弃的气息,多了宽容的滋味。
柴米油盐酱醋茶 — 写给爸爸妈妈的金婚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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