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裴新民  2019年2月23日

母亲脑中风四个月后，可以正常吃饭，认识所有人，但是语言能力没有恢复，一侧手脚不能自主活动，身边一刻离不了人，年前从妹妹家接回母亲，我与弟弟轮流照看母亲渡过了春节。

守在母亲身边的时候，看着默默无声的母亲，过去生活的一幕幕不断闪现在眼前。

（1）

从小，母亲是宠爱我的。最初三四岁的记忆中，母亲炒菜爆个葱花都要先给我尝尝。吃饭时，一碗饭吃完，喊一声“吃完了”我就把碗举起来，如果母亲没有第一时间将碗接过去，我手中的碗就会松开扔到地上摔坏。为此摔坏过无数碗，不记得母亲训斥过我。直到后来母亲给我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小瓷盆作饭碗，里外有花，非常漂亮，自己开始爱惜，才改掉了这个坏习惯。

三四岁时我已经非常爱看电影，不看到影幕收起我不会同意离场。每次看电影，父母都是轮流抱着我从头看到尾，无论寒暑，并不会将我强行抱离。

长大后知道，大姐下边一个姐姐夭折，我是家里第一个男孩，这些因素可能是小时候父母格外宠溺我的原因。

儿时的世界里，母亲是我最大的保护伞，一时一刻都希望跟随在母亲身边。母亲去姥姥家，自己要跟着去；母亲做饭，自己也非要守在灶火旁。

有一年生病住院，母亲在医院照看我两个星期后，担心家里的弟弟，想要回家几天，让爷爷在医院看护着我，母亲与我商量时，我哇哇大哭，一想到母亲不在身边就觉得恐怖无比。被我这样一闹，母亲放心不下就没有回家。

那年，弟弟才一两岁，一个月后出院回到家里，因为没有母亲照顾，弟弟在家得了痢疾，拉肚子拉了很长时间，让母亲心疼了很久。事情因自己而起，事后每次说起这件事，也让我惭愧不已。

我很多很多的第一次是母亲给的：

从峰峰回到老家，没有伙伴玩耍，母亲拜托邻近的孩子带上我玩；7岁时一天，母亲觉得我已经长大应该干活儿，第一次给我篓子，让同领带着我去拔草；第一天去上学，母亲送我到学校，亲手将我交到凤琴老师手里……

有一次看到我情绪不高，母亲问我怎么了？得知有个哥哥威胁我，要我跟他一伙儿玩儿，当天就找那个哥哥交涉；听我猜测说初中老师可能搞串了名字，安排另一人当了班干部，母亲就去找老师交涉；得知我的棉袄丢了，母亲立即走了十几里路到高中，直到找回了棉袄才回家……

第一次走超出村庄二十里的远路，是跟母亲一起到汤阴的任固接父亲煤车；第一次去高中上学，是母亲找当时在东庄上班的玉堂给我和山群带路……

初中走读的两年里，在家里没有钟表的条件下，母亲总是及时做饭，没有耽误我一次上学时间。在高中三年“背馍”的岁月里，母亲每次总是给我最好的，家里吃黑馍的时候给我带黄馍，家里吃黄馍的时候给我带白馍，家里吃白馍的时候给我带花卷。

因自己深感不识字的严重影响，母亲坚定地支持我们姊妹兄弟上学，最终我们家是村里唯一全部孩子都高中毕业的家庭。母亲长年累月、反反复复强调上学的重要性，让我对上学一刻不敢懈怠，我最终能考上大学，走出农村，母亲的影响居功至伟。

（2）

在六七十年代生产队的贫瘠年代里，白天母亲与父亲一样参加生产劳动，晚上夜夜纺花，十分辛劳。母亲在生产队劳动，从不输人劳动量，经常比男的干活都多，多次拿到劳动奖状。冬天夜晚母亲常年纺线，嗡嗡的纺车声是我儿时夜晚最深刻的记忆，经常是一觉醒来，母亲还在嗡嗡地纺线。

图片来源于网络

那些年母亲每年至少要织一匹布，以便满足全家穿衣、制被需要。七几年，母亲还织过粮食口袋、粗布床单，与人一起背着到安阳机场附近贩卖，回家告诉我们，她们在机场看见人在跳伞比赛。

图片来源于网络

家里养猪、养鸡主要靠母亲。好多年里，家里每年都会养一两头猪，春天买猪仔，冬天卖肥猪。一日两顿，母亲每天两次准备一大盆猪食，一勺勺喂养。养猪其实是件很辛苦的家务。

母亲每年春天养几十只鸡，公鸡卖掉，母鸡留下。在下蛋的季节，一二十只母鸡一个星期就可以收几十个鸡蛋。这些鸡蛋家人却很少吃，除了送礼基本都卖出去换钱。我和姐姐上学的学费、购买作业本、笔的开支，都是母亲卖鸡蛋换来的。

小时候家里谁过生日的时候，母亲会给谁煮一个鸡蛋。如果是做面条，就在面条里打一个荷包蛋，盛到过生日人的碗里。从来没有见过母亲为她自己煮过鸡蛋。

走亲戚回个白馍，母亲会首先留给父亲吃，父亲不吃才分给我们小孩子。逢年过节，家里吃顿饺子、熬了烩菜，母亲会让我们将第一碗送给爷爷、奶奶。馒头发霉了，多次馏的红薯破皮了，剩下的饭菜，母亲总是不舍得丢弃，总要自己吃掉。

在生活上，老人、丈夫是优先的，孩子其次，最后一个是她自己，这是母亲多年坚守的规则。

1980年生产队解散，土地分到各家各户后，我们姊妹兄弟四个都还在上学，一开始那几年全家六口人的几十亩土地主要靠父母两人忙碌，春种秋收，父母一天忙到晚。在这样的情况下，母亲态度仍十分坚定，继续支持孩子们上学。

为了增加收入，那几年种瓜、种棉花，需要经常浇水、施肥、打农药，都是很费力费时的经济作物，母亲与父亲一起日夜辛苦劳作着，等到姐姐在家，后来弟弟高中毕业，才分担了他们的工作量。

在田地之外，父母还经营缸瓮、化肥、零食小商店等事项，逐渐改善了家庭收入。弟弟回乡后，父母置办了手扶拖拉机、发电机等设备，支持弟弟多种经营。九六年弟弟、弟媳想去濮阳发展，母亲也予以坚决支持，变卖设备，用全家筹集的资金供给弟弟去经营。

（3）

母亲在叔叔、姑姑们面前是大嫂。母亲嫁来的时候，叔叔、姑姑们都还很小，叔叔们结婚、姑姑们出嫁，母亲都要忙前忙后。家族人多事多，奶奶去世早，家族里大小事务都要母亲出面张罗主导。

老奶奶晚年最喜欢住我家。老奶奶要烧香，当时认为是封建迷信外边买不到香，母亲就让我们收集柏壳为老奶奶制香。老奶奶牙不好，吃不动水果，母亲将苹果煮熟给她吃。老奶奶吃素，见不得荤腥，母亲为老奶奶专门留一套碗筷，用专门的锅炒菜，尽力满足老奶奶的要求。母亲为老奶奶变着花样做饭，尽量让她多吃点。

母亲在姥姥家是大姐，对舅家、姨家的事情时刻挂心，隔三差五都要去姥姥家看看，或协调一些家事，或接济一下侄孙。姥爷生病的时候，母亲不离左右地照顾。姥姥去世前几年，母亲每年都将姥姥接到身边住上一段时间。

母亲喜欢孩子。小时候，叔叔们的孩子都喜欢到我家玩，到吃饭的时候就安排吃饭，到晚上就送回去。即便是周围街坊家孩子到家，母亲也会热情招呼，拿出些零食给他们。

等有了孙辈的时候，母亲对他们更加关爱。姐姐家的圆圆是第一个孙辈，姐夫好几年不在家，圆圆基本是在姥姥身边长大的。

93年春天访政、圆圆、可可与母亲

姐姐家的访政、弟弟家的可可、贺贺、妹妹家的浩然相继出生后，家里变得热闹起来。

可可、访政、贺贺、来来、浩然

四五个孩子在家跑来跑去，那几年母亲很忙，也很快乐。

访政、可可、贺贺、方岩、圆圆、来来

等圆圆、访政、可可、贺贺、浩然大些了，妹妹家的妞妞又陪伴了母亲好几年。

2013年8月22日合影

与小时候对我们姊妹兄弟的严厉不同，母亲对孙辈们是彻底的宠爱与放任。孙子们睡觉到中午，她也不会生气，不再像我们小时候那样要求必须早起；孩子们吃馍要剥皮，她会亲手给他们剥好，不再说那样是浪费。

当然，我并不认为母亲这样的方式正确，我相信如果母亲能够按照小时候教导我们的方式教导孙辈，一定对他们的成长更为有利。但是隔辈亲，母亲也许只是想弥补过往贫瘠岁月儿女们小时候的缺憾而已。

（4）

2010年10月3日，因为高中没有安排住宿，需要为孙子做饭，又用坐一次飞机吸引父亲，父母终于同意来深圳过一次冬。经过这一次，十一、十二月还可以穿短袖，父亲发现了深圳冬天暖和的好处。此后七年间的六年，除2014年冬天父亲做手术没有来深圳外，父母每年都到深圳过冬，9月份或10月份来，正月底或二月初家乡天气暖和后回去。

2010年10月10日地王大厦前

平时，父亲每天都出去到小区附近转转，顺便买些便宜的菜，几年间把周围的街道摸得很熟。父亲喜欢与人聊天，每年都会交到几个老年朋友，一起散步或者看人打牌、做生意。母亲容易迷路，平时不愿意出门，周末一起才会出去。

担心我们上班时他们在家无聊，我专门买了一副麻将。一开始，他们认为学不会不愿意学，就亮着牌打教他们认识牌及了解规则。经过几天，他们学会了，感觉很开心，每天晚上我们一起打一会儿。后来，他们两个人在家也打麻将，生活中多了一个消闲方式。

周末总是带他们去远处转转，转转公园，爬个小山。有时去看展览，有时去博物馆，只要有什么新鲜活动我们都去看看。画展、设计展、版画村也去转转。

2010年会展中心

在博物馆，母亲看到织布机，父亲看见鸟枪，看到熟悉的东西时，他们最开心。

2011年11月深圳博物馆 2011年11月深圳博物馆

我们几乎跑遍了深圳的大小公园，最东边到了小梅沙，最西边到了凤凰山公园。

2014年2月凤凰山公园

市内的莲花山公园、笔架山公园、皇岗公园、荔枝公园、红树林公园经常去，仙湖植物园、西丽动物园、羊台山森林公园、求水山公园、沙河公园、中山公园、园博园、深圳湾公园等很多公园都去了。

2012年春节期间于青青世界 2014年元旦仙湖植物园

惠州、珠海、东莞等深圳周边城市也去转转。

2016年4月东莞市松山湖

莲花山、笔架山不高，我们多次上去过。羊台山稍高，父母爬了一大半。

2014年2月羊台山

去青青世界时，父亲带头爬上了“好汉坡”；

深圳青青世界

去“世界之窗”参观时父亲最兴奋，像个孩子一样要爬到树上去照相。

看到深圳的高楼大厦、花草绿地，父亲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老天爷，公家这得投资多大呀”。

2015年冬天时，父亲身体变弱走不远了，改为每天到楼下的商场坐坐。商场有暖气，儿童游乐区很热闹，父亲每天上午、下午都去那里坐着。2016年冬天父亲身体更弱了，到商场坐坐也有困难，出去的次数就很少了。

2017年元月

父母在深圳渡过的这6个冬天，一定是他们生活中最暖和的冬天，也一定是我人生中最温暖、最难忘的冬天。

（5）

2014年4月父亲在老家查出贲门癌晚期，并且已经扩散到肝部，只能进行保守治疗。此后三年，除了住院时弟弟、妹妹照看外，日常均是母亲照看父亲。父亲病痛时难受，爱发脾气，母亲一直连哄带劝、任劳任怨地照顾着。

2016年秋天开始，父亲不能正常吃饭了，晚上容易饿，每天晚上需要冲两三次牛奶喝，每次都是母亲起床为他冲泡，长年不能睡个囫囵觉。若没有母亲悉心照顾，父亲是无法坚持三年的。

在我坚持下，2016年11月父母仍来深圳过冬。来前在家乡医院输了一次液，来深圳后每隔三周就需要输一次液，一次五天。

最初输液后有效果，父亲的痛感减轻，可以顺畅吃东西，后来则越来越无明显效果。等到过完春节，父亲的情况越来越差，父母要求回家，我买了有轮椅接送服务的机票。

2017年2月25日那天送父母到深圳机场，在过安检的时候，父亲努力着自己站起来走过安检门，那是我看见的最后站着的父亲。

回到家乡后，弟弟立即送父亲到肿瘤医院，检查发现癌细胞已经大范围扩散，治疗不起作用。回到家后，父亲病情进一步快速恶化。2017年3月22日（农历2月25日），病痛中父亲渡过了76周岁生日，2017年4月18日（农历3月22日）父亲平静中去世。

2017年4月28日父亲丧事办妥4天后，母亲发生了心梗。母亲发病的原因，我觉得一方面是父亲去世的伤心，另一方面是多年照顾父亲劳累造成的。

（6）

母亲心梗后，家人迅速将母亲送到了濮阳人民医院做了支架手术。心梗出院后，母亲恢复很快，弟弟、弟媳在濮阳照顾了一个多月，姐姐在新乡照顾了大半个月，母亲就可以自理了。

等到天冷的时候，访政、萌萌让姥姥去安阳住。家里有暖气，萌萌又可以陪伴着，母亲住的很开心，在安阳一直住到过年才回家。

安阳文峰塔前留影

其间弟弟到处寻医问药，想办法给母亲最好的营养和治疗。2018年5月父亲周年的时候，母亲身体已经完全恢复，经常慌着去田里干活儿。

2018年9月29日堂弟志宾意外去世，母亲非常伤心。志宾葬礼4天后，10月7日晚上母亲到二叔处劝慰叔婶，突然之间昏迷，送院后发现是脑中风。在最初的一个月里，母亲一直处于无意识状态，无法自主进食，不能辨识人。面对这样危险的局面，全家人都不放弃，姐姐、弟弟、妹妹、姨等人日夜值守，轮流照看，精心护理。

经过一段治疗后，母亲病情稳定下来，然后开始慢慢好转。先是恢复了意识，后来开始少量进食。春节在家时，母亲能够一手端碗自主吃饭，认识所有到访的人,母亲的恢复状况让全家人都非常欣喜。

母亲

母亲生病这四个月，全家人都在忙着照看母亲，家里房屋无人打理。我从深圳回到老家，弟弟还只来不及扫了一下院子，水、电、暖等设施都来不及处理。第二天我们四个人一起动手，忙了整整一天把屋子收拾停当，傍晚才将母亲从妹妹家接回来。

有母亲的房子才是家，现在我对这句话有了深刻理解。

我多么盼望母亲能尽快完全恢复啊！即使不能完全康复，也要恢复到可以自理生活的程度啊！如果不能完全自理，也至少要恢复语言功能吧！

我多想再听听母亲的话！那怕是家长里短，那怕是絮絮叨叨！我最怕母亲的世界向我关闭了，让我无法得知母亲的想法！

我相信性格刚强的母亲一定可以战胜病魔，我祈祷神灵保佑母亲尽快康复！

后记：

2019年母亲恢复最好时可以让人搀扶着走路，年底发生骨折后到洛阳白马寺正骨医院进行了治疗，2020年又恢复到可扶着走的程度，2021年2月18日复发脑中风，2月21日去世，享年八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