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东伟
看到月季,是在一个门锁早已生锈的庭院里。顺着斑驳的阳光、朽门的间隙,我看到了一朵两朵三朵正努力盛开的月季,像一个久违的朋友。
这是一个寂寥的小乡村,热闹来自曾经。据说村东的白河曾经泊满来去的帆船,飘向梦一般的汉口或者宛城。如今只剩下莽莽苍苍的一片白,连往昔在芦苇丛里嬉戏的鸟儿都不知所踪。
夕阳是酡红的,白的河滩上冒出一团又一团比夕阳更红的血色的痕迹,那是近年来河滩炼沙的遗留。我感受到风吹来的寂寥,仿佛来自亘古的记忆,熟悉又陌生。
小时候无数次走过的道路被踩在脚下吱吱作响,顽强的绿从水泥路两边照顾不到的缝隙里倔强地穿透、抬头、伸直。无人回答,三两稚童不知从哪里蹦出来又迅速消失,留下怅然若失的我独自在老街徘徊。有点怀疑我是否真的出生和成长在这里,贺知章老大回的感慨,一时间有了共鸣,直到我看到这月季。
它似乎从来不曾离开。也从来不曾放弃。我在初中时用嫁接的方法培育繁衍了老月季的子子孙孙,并把它们送给一些故人,包括我看到的这家。主人已去南方不知道多少春秋,它们还在这里展示着生命的多姿和顽强。
说起来,我家也是有过月季的。伴随了我整个童年,直到建了新房无处容纳,才送到表哥家。一方水泥围就的土台就是它全部的天地,而这一方天地也是因为机缘凑巧才有的。土台里曾经种满了水仙和丁香,月季只占了小小的一隅,在角落里寂寞地开落。
那一个夜晚,也许是月黑风高,也许是蟾光银辉,幼小的我早已沉沉入睡,记不得了。母亲的尖叫在深夜里特别凌厉,几个贼迅速翻墙逃走,把院墙的砖也弄裂了几块。后来清点,父亲两个多月工资换来的轧面条机没了,然后就是水仙和丁香花也没了。单单剩下歪斜的凌乱的月季还死死地抱住泥土不放松。这一树经年的月季,根扎得特别深,身上的刺也特别尖利,像极了不容侵犯的战士。
父亲就把多出来的空间全部种上了月季,也种上了他不容侵犯的心。好在月季的种类繁多,花色也多,小院里照样是五彩缤纷的。我童年的照片,多是在月季花旁照下的,红扑扑的小脸就像鲜艳的月季一样圆圆的。
看到父亲顶着一脸血被同事搀扶着回家,我惊呆在当场。他看见我就想脱了鞋揍我,被人拉开了。我当时有点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他付出很多心血的项目因为和领导意见不合被替换了,不甘的他找领导对质又被打伤了,见到我时一腔不甘正无处发泄。
我看着月季通身的花刺,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父亲,正在义正辞严。月季的根很深,刺很多,花柄却长长的,滑滑的,一点儿都不设防,任枝头开满红白黄紫的梦想,更任人摘下高扬的骄傲,抖落片片的迷雾,留下一地的芳香。
刺只是能够保障开出花来,却从来避免不了被攀折的命运。成年的世界像穿过的阴郁的天空,鸟翼承着重压小心地前行,不定何时就会被流弹击中。我们像月季一样执着地开花,只是为了在瞬息浮生中留下自己的印迹。
世界上爱花的人难以统计,懂花的人却十不居一。因为四时常开而被誉为“月月红”、“长春花”的月季,却在现代博得了“花中皇后”的美誉,这令我有点啼笑皆非。如果说被刘秀加封为“皇后花”还情有可原,可惜于史无考。仅凭四时常开就断作“皇后花”,我是无法想象的。
在我的理解中,这梅兰竹菊一时红艳,才成了花草中的君子,四月盛开的牡丹因为雍容大方被誉作花中的贵妃,并附庸了女皇催烧的传说。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惹得多少人痛心疾首。雪莲花,长在高海拔人迹罕至的地方,难得一见,才成了奇花异草。
人类的本质是追求稀奇的,谁会在意一个常年开落的鲜花。月季,它明明“不居名苑爱风尘,天赋花开逐月新(胡东伟语)”。不管是无人打理的荒园、孤寂的庭院、还是热闹的城市花园、街心苗圃抑或是繁忙的会展,优雅的郊区阡陌或者盆栽,我们都能看到它艳丽的身姿,在静静地孤寂地开落。
无人赏识的寂寥,一样需要艳丽的花开。执着也是一种经历,只有开过才是完整的花卉。人类的历史,多少才人湮没无闻,却一样艳丽地开过,文明和才艺才得以代代传承。
曾经村里的几个老人在夕阳下甩着水袖,掐着兰花指,在没有观众的广场上咿呀地歌唱,唱尽了生旦净末丑,唱尽了宫商角徵羽,也唱尽了悲欢离合,更唱尽了自己孤寂又波澜壮阔的一生。他们年轻时何尝不是观者如云的名角来的,却谢幕在无人传承的新时代。他们的合奏者一个个凋零,就像那树上割舍的黄叶,一去不回,却又倔强地抖落最后一点婀娜。当我写下月季花“终年艳丽寂寥中”的诗句,泪不受抑制地滑落,落进那埋葬老人的故土,落进盛开的月季花蕊,也落进我的记忆深处。
从落日的黄昏到布满星星的夜晚,我看过月季,也看过河滩。天和地在河的尽头交融,我的灵魂也仿佛越过了那片苍茫,感受到历史的召唤。岁月本身也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只有适者才能在其间生存。月季既能在沙土地成长,也能在水中盛开,既能扎根繁衍,也能用枝开叶。何须用名贵的花盆、精致的园林来装扮自身,给一点阳光和雨露就能撑起一个艳丽的花季,不独春天。
她本花中的常客,季节只是多余的修饰。在大街小巷都能看到她优雅的身姿,只要你想。目光所能到达的地方就是思念所在的地方。我看到她满身的刺向着蓝天,露珠吞下了阳光,上供着娇艳的花朵,像迎娶心仪的姑娘。我真想问,平凡的世界,常见的花,为什么还需要这样热烈地开过?只见她抖动一身的清香,向隅而立,笑而不答,阳光忽然就含羞了。一时间我若有所悟。
月季的表亲玫瑰常被人用来表达爱情,邻家的二哥却用我家的月季追到一个漂亮的二嫂。一种真心远比花本身的语言更重要,一种追求也远比花的定位重要。在英文里,月季和玫瑰的唯一区别就是前面多了个中国的。原来,月季是中国古老的品种,她的根就在中国。这一发现让我欣喜不已,仿佛一夕之间我们就血脉相连。
4月28日到5月2日,世界洲际月季大会在南阳召开,可见卑微并非花的归宿。我曾经看到过低到尘埃里的月季,也见过高居枝头的月季。硕大的月季树像松柏一样挺起头来,开满了同样硕大的花。一时间我明白了,所有的定义和定位其实都是在自设藩篱。冲出去,其实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在南阳,月季栽培的历史已不可考,或者伴随着召公奉命为申伯筑城的第一锨土。从久远的岁月沉淀而来,到今天成为举世闻名的“月季栽培之都”,远销海内外。正如牡丹成了洛阳的象征,月季也成了南阳的名片。白居易为牡丹写诗,欧阳修为牡丹撰文。如今,文人墨客也纷纷为南阳月季题诗修文,一时间南阳纸贵。
那么多城市把月季当作市花,为什么只有南阳脱颖而出呢?如果你深入南阳,会发现她的品种、花色与面积都是其他地方不能相比的。看来不怕不名贵,只怕不努力。再小的事业,如果全力以赴,深耕下去,有可能造就一个完全不同的局面。
花是有灵魂的,也是有语言的。月季在南阳尽情地开放,南阳城的灵魂与月季的花魂融在一起。城是古老而现代的城,花也是古老而现代的花。城走过迷茫,花走出迷雾。
我再一次地看着月季,就像看着久违的自己。花开是我绽放的心声,更是我绽放的诗意。把一切都纳入会意吧,用赤诚的心。如果现在用什么可以表达我的情绪,我想唯有诗,是的,唯有诗。
那么,就用诗来结篇吧。
月季花古体诗四首
之一
霜梅兰桂一时红,赚尽高名与雅风。
唯有此花开不败,终年艳丽寂寥中。
之二
不居名苑爱风尘,天赋花开逐月新。
画笔应怜无属意,丛丛色异俱为春。
之三
花落花开占尽春,红黄白紫总无伦。
斜阳若解斗颜色,应向扶桑羞遮巾。
之四
一朵灭来一朵开,四时春色在瑶台。
群芳谢后谁能惜,只有初心似腊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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