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杨昌华摁响门铃的时候,周凤正在大扫除。
她趴在床下,专心致志地抠一块很多年没有抠掉的胶样的污渍。
虽然儿子的房间她常年打扫,并不很脏,可她还是决定边边角角拾掇一遍。
她恨不能把床铺衣柜全挪出来,把那白墙再重新粉刷一遍才好。
杨昌华进来的时候瞧她灰头土脸,有些局促。
这里,也曾是他的家。
他进来以后对周凤说,你别收拾了,咱俩谈谈。
谈什么呢?谈儿子回来以后说什么,做什么,怎么配合着过一阵子;再怎么跟儿子说,其实他俩已经离了好些年了?
周凤不屑。周凤没空搭理他,也不想理会他的焦虑。周凤说,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哪怕你不见他,也没关系。我可以跟他说,你死了。
这怎么行?杨昌华激动了:他是我儿子啊!我儿子啊!他走失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要回来了,我怎么能不见他?
周凤冷笑一声:你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孩子。你不还有个女儿么!
杨昌华噎住了。是的,他还有个女儿,跟别的女人生的。
儿子是六岁的时候丢的。周凤走街串巷卖小吃,让杨昌华看着点儿。结果他就看到棋牌室去了。
等他两圈麻将打下来,儿子就没了踪影。
周凤是36岁生下的儿子。她不易受孕,身体不好,九死一生才生下了这个孩子。孩子就是她的命。连找了几天没找着,周凤绝望了,也疯了。她要杀了杨昌华,再自杀,一了百了。众人合力将她制服,死死摁在地上。杨昌华爬到周凤跟前,向她起誓,一定要把儿子找回来。找不着就一直找,找到老,找到死。
杨昌华没有找到老,更没找到死。他找了三年,就放弃了。
他要上班,要工作,要生活,他不能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一直耗在找儿子这件事上。
他跟周凤说,别找了,这是命。周凤狠狠剜了他一眼:你不找,我找。
周凤不怕孤军奋战。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她就要找下去。
就是死,她也要死在寻找儿子的路上。
几年下来,光火车票汽车票她就攒了满满一箱。
他俩,一个稳坐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一个常年奔走于各个地方,时刻处在焦虑和紧张中。周凤看上去比杨昌华老了十岁不止。
2
杨昌华提出离婚的时候周凤并不惊讶。
打从他兜里掏出了一枚套套的那天起,她对他就死了心。后来她又陆续发现了更多他出轨的蛛丝马迹,也都没有说什么。
她想,或许从他决定放弃寻找儿子的那一刻,他们之间就已经产生隔阂了吧!他违背了自己了诺言,背叛了他们的信仰,他跟她之间,再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所以周凤同意了。周凤说,你净身出户吧!
即便周凤不说,杨昌华也会净身出户的。他知道他罪孽深重,不可原谅。可他又不得不这么做。
他作为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他只是想让自己的余生能够舒服一点,体面一点。他想过一过正常人的日子,感受一下家庭的温暖,有错吗?
他曾经劝她放弃寻找儿子,也是想给彼此一个机会,把这残缺破损的家庭勉强维持下去。可她不干。
她的生命里只剩下找儿子这一件事了。可他不同。他还有期待,有幻想,有奢望。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注定要分道扬镳。
杨昌华拎着行李离家的那天,周凤始终没正眼看他。她把脸撇向一边,连眼角的余光都不屑给他。
杨昌华泪流满面,他说周凤,人这辈子很短,有些事儿发生了,谁也改变不了。这是命。既然改变不了,就只能接受。我希望有一天你能明白这个道理,给自己一条生路……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周凤打断了。周凤说,滚!
就在杨昌华迈出门槛,关上门的那一刹,周凤的泪水夺眶而出。
这一年她46岁,失去了一切。儿子,丈夫,家庭,她一个也没守住。
……
没多久杨昌华就再婚了,娶的就是那个插足了他跟周凤婚姻的女人。大概女人早就怀孕了,没几个月就给他生了个女儿。
他总算过上了他曾经渴望的“正常的”、“体面的”的日子了。
3
儿子是在他们离婚后的第八年自己找回来的。
是的。杨昌华和周凤的儿子回来了。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得知儿子借助某寻亲平台找到了周凤,并通过DNA对比确认了身份,不日将在工作人员和记者的陪同下回家的那一刻,杨昌华的心脏似乎漏跳了一下。
他随即给周凤打了个电话,确认了此事的真实性。下一秒,掩面哀嚎。
此时距离儿子失踪已经过去了整整12年了。
是周凤让人转告杨昌华的。
毕竟他是孩子的亲爹,有权知道这件事儿。
这些年,杨昌华年年给周凤打电话,她一次也没接过。他托人给周凤带钱,周凤拒收。走关系给周凤找了像样的工作,周凤也不去。她宁可在厂子里干着最辛苦的活儿,在酷热的日头下卖油炸小吃赚几个散碎银子,也不肯接受他的帮助。
她越是这样,杨昌华就越无法安宁。
有一次他陪老婆女儿逛街,女儿远远地看见周凤的小吃车,嚷着要吃。不等他做出反应,女儿一把将他拖拽过去。瞬间,他心如刀绞。他看见周凤的小吃车上贴的是整幅的寻人启事,儿子的照片被放大了很多倍。
他知道这些年周凤一直没放弃寻找儿子,也料想过她会在小吃车上贴儿子的照片,可真的亲眼看到这一幕时,他还是狠狠地抽痛了一把,顿时视线模糊了。他向女儿摆摆手,踉跄着跑了。
还是他老婆告诉了女儿:这就是你爸以前的老婆,照片上是你哥。
……
杨昌华为儿子回家的事紧张了数天,还是决定跟周凤谈一谈。
周凤说,儿子回来的日子已经定了。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两边都需要准备。到时候会有记者来,或许还会上新闻。
尽管周凤极力克制,可她的声音还是抖得厉害。他从她的声音里感受到了她的焦灼与不安。
如果不是儿子要回来了,她恐怕到死都不会再跟他说一句话吧。
他比她还紧张,手心都湿透了。一句话能搞定的事儿,他愣是磕巴了好半天。他说周凤,我、我能不能……提前去你那儿,跟你一起、一起等儿子?
见周凤没回应,杨昌华瞬间情绪失控,带着哭腔哀求道:周凤,我求你、我求你让我去吧!我、我真的特别想儿子。这些年我虽然看上去挺好,有老婆有孩子,可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儿子啊!我一想到你、想到你还在苦着,熬着,我做梦都能哭出声儿来。周凤,是我对不起儿子,对不起你,可我实在不希望他回来的时候只看见你一个啊!那儿子得多伤心啊!我、我也想尽一下做父亲的责任!周凤、周凤……
杨昌华说不下去了,或许他也知道他无颜面对前妻和儿子,所以才会这般痛楚。
4
他们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努力把家里收拾成理想中的样子。房子可以弄得美观,甚至可以很大程度上还原成当年的景象。可人呢?人终究是老了的,再怎么努力,也不是十几年前的模样了。
更糟糕的是,他们俩站一起,丝毫不像夫妻。
周凤比杨昌华老了太多,不像杨昌华的老婆,倒像他妈。
杨昌华说,不知道儿子回来还能不能认出咱。
周凤白了他一眼:你儿子也不是当年的模样了。
尽管如此,杨昌华还是去染了个头。他的两鬓已经有少许白发了,染黑了总归要年轻一些。
周凤不但白了头,发量也少得可怜。她干脆去买了一顶假发来。儿子走失那年她是长发,打一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儿子调皮,常常拉她的辫子玩儿。为这个没少挨训。儿子丢了以后,周凤就再没留过长发了。
这会儿,她想着或许儿子还能记得她那条长辫子呢!这么一想,竟乐得笑起来。
这还是她12年来头一回笑。
可她到底戴不惯那玩意儿,还怕会忽然掉下来,惹儿子笑话,左思右想还是扔了。
两个人掐着手指头数时间,紧张着,惶恐着,到底是把儿子给盼回来了。
儿子是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回来的。有记者,平台工作人员,还有知道这个事儿的热心群众。熙熙攘攘一大群。
尽管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6岁的男童长成了18岁的小伙子,可周凤还是一眼从人群中认出了儿子。
随即,三个人抱头痛哭。
儿子依稀记得那天的场景。爸在打麻将,他一个人出去溜达,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马路边,来了一辆车,里面跳下来一个男人,二话不说把他拎起来,塞进了车里。后来车子就一直开一直开。他挨了很多打,就不敢再哭了。吃的是馊馒头,喝的是脏水,穿的是他们给的臭衣服,睡的是冰冷的木板。跟他一起的一个孩子半道儿就病死了,给他们扔进了河里。
再后来,很多事儿他也记不清了,几经辗转,就到了现在这个家里。
儿子说,他知道他不是那家的孩子,一直想找到自己原来的家。只是他那会儿太小了,通讯又不发达,他也不知道自己家到底在哪儿。后来长大了,寻亲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他就借助相关平台找起来。他本来并不抱很大希望,没想到他的亲生母亲也一直在四处找他,各大寻亲平台都登记了他走失的信息。两边一匹配,就配成了。经过确认,彼此就是对方要找的人。
周凤泣不成声,听着儿子讲的那些遭遇,恨不能穿越回去把那些人贩子千刀万剐,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5
然而幸福短暂得让人绝望。儿子只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就要走。他说,那边,还有个家。
周凤听到这句话时整个人都垮了。还没走到儿子跟前,两腿一软就瘫下去。
她抱着儿子的腿,肝肠寸断:儿啊,你、你还要走啊?妈、妈今年54岁了呀!妈老了,找你找了半辈子啊,你不能一回来就要走啊!你……
从儿子回来,周凤一直在克制,不让自己哭哭啼啼。可这会儿,这个消息如同一声闷雷,狠狠地击中了她。
杨昌华瞧周凤那痛不欲生的样子,无比心疼,一边搀扶她,一边安慰道:儿子能平安活着,不比什么都好啊?周凤,你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呀!儿子,快来把你妈搀起来啊。
杨昌华问儿子,能不能不走?
儿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儿子走前一再表示会经常回来看他们,还留了自己的号码和工作地址。
儿子没有读书,只有小学学历,十几岁就出来干活儿了。
周凤问儿子要他“那个家”的地址。儿子不给。儿子说,妈,我是下了好大的决心回来找你们的。有些事儿既然已经发生了,谁也改变不了。那个家毕竟养我一场,我不能不管他们,不要让我为难。
儿子的话如千钧巨锤,一下一下地捶打在周凤的心上。周凤没站稳,向后歪了一下,给杨昌华一把扶住了。
杨昌华对儿子说:走吧!但记着,一定要常回来看你妈!你妈这辈子,全系在你身上了。
泪水模糊中,周凤看着儿子那消瘦清冷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最后消失,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有些东西,失去了,便是永远失去了。就算再找回来,也不一定完全属于你了。
儿子如今成了她的客。而她,成了那个等待客人光临的老妇人。
6
杨昌华在儿子走后多陪了周凤两天。
后来是周凤让他走的。他本就是奔着儿子来的,如今,见也见了,儿子也走了。他自然也该滚蛋了。
他们都过度担忧了。或许他们是和是离,儿子根本就不在乎!从命运的黑手残酷地从他们手里夺走了儿子的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即便他没有另外的家庭,那缺失的12年,亦终将成为永久的遗憾。
不过,已经很好了。她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到儿子,就不怕死不瞑目了。
算起来,杨昌华为了见儿子,已经有差不多一个礼拜没有回家了。他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也是时候回去了。
杨昌华走前还是那句话:人这辈子很短,没什么比好好活着更重要。在还能做选择的时候,给自己一条生路吧!
上一次杨昌华对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恨他,憎他,鄙视他。
可这一次,她平和了很多。没有憎恨,没有厌弃。
她重新思量了这句话,觉得并没有多么可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与抉择,她没有理由要求别人跟她一起站在悲痛的泥沼里,负重前行。
他可以另寻新生,她也可以继续坚守。哪怕只有半个儿子,她也要好好活下去。哪怕这亲情微乎其微,她也愿意当做人生的全部,一直守护下去。
坚守是爱,就像接受和面对同样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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